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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回 六三亭名士醉香醪五九节车夫弹冷泪

  话说闵大块头在花桂云房间里,反穿着一件长毛骆驼绒披肩,走到外面大房间里,把众人吓了一跳。空冀笑道:“你们看一只肥肥胖胖的骆砣,倒着实好卖几个钱咧。”老六走来抢去道:“人家新做格来,要耐替我撑得蛮蛮大。”

  闭大块头道:“新东西末是要撑撑大格。”老六把闵大块头一推道:“浦东苏白,耐替我少说说吧,心煞哉。”一士道:“闵大块头的浦东苏白,倒弗算心,我最要笑,教育会里几位仁兄演说起来,一口浦东官话,那末真正害我听得汗毛根根竖。”空冀道:“我也领教过几回。”老六插嘴道:“我官话也会说格,阿要说两声唔笃听听。”空冀道:“谢谢一家门吧,你们苏州人打官话,更加肉麻。俗语说:'千不怕,万不怕,只怕苏州人打官话'。”正说时,一阵铃响,相帮又在楼下喊花桂云出堂唱。花桂云到里面着披肩,空冀等也走下楼来,各自回家不提。第二日垂晚,空冀同衣云找到新康里八十四号楼上,当真西山和尚、钮铁汉、罗忠荩、叶一士、诸子潇、孙清岚等,统统在上面,见空冀、衣云来,大家欢迎着。空冀一望室内,布置得非常精洁。一间统厢房里,字画镜框,琳琅满壁。一张大菜台,两张写字台,一张红木八仙桌,四张沙发,陈列得井井有条。里面小房间里,一张白漆半床,几件外国家具,更觉位置得宜。当下空冀问一士道:“这小房间,是谁住的呀?”一士道:“清岚先生住的。清岚先生在上海有几天耽搁,因为玩交易所玩得头昏脑闷,特地布置一间精舍,养养精神,疏散疏散脑筋。”空冀当问清岚道:“先生有几天勾留?无锡府上回去过没有?”清岚道:“我已迁家到天津,无锡老宅,没有家眷,此番我想在上海多住几天。”空冀道:“这里不知先生住得惯否?”请岚道:“还好,倒是对厢房那家,日日夜夜叉麻将,牌声不绝,未免太闹。”空冀推窗望望,见个十七八岁女儿,梳条滑辫,坐在窗口独自摸骨牌,当问清岚道:“对厢甚么人家?”一士接口说:“碰和台子。”空冀笑道:“清岗先生有此芳邻,就热闹些也不妨。”清岚道:“老夫髦矣,只有退避三舍,让你们少年享此艳福。”空冀问一士,对厢可有甚么出色人材。一士道:“我没留心,你要问罗将军、闵大块头,他们俩已得其门而入。”罗忠荩道:“我不过一度看花,闵大块头已碰过一场和。”闵大块头道:“对厢只有两朵名花,一五,一三,五黑,三白,面庞还是黑的一位五娘丰腴。”空冀道:“你早有定评,那么别的评语,请你也说些给我听听咧。”闵大块头道:“我只知黑白,别的好处,我还没有尝试,判断不来。”罗忠荩道:“你还黑白分明,我老眼看花,连带黑白也一时瞧不清楚,真好说混淆黑白。”说得众人笑了一阵。空冀道:“我们不管黑白,有此芳邻,尽去逛逛。”闵大块头道:“你有胃口,我陪你过去。”空冀道:“我要拉罗将军一同去。”忠荩道:“我不去,就在对过,你要两个人陪算甚么?”空冀道:“有你防身将一同去,兴致更佳,不会发生危险。”说着拖了忠荩便跑。衣云也跟在后面,四个人抄到对厢房。闵大块头介绍一声,一位正在打五关的叫老三,长身玉立,二十来岁,面容虽白,微露憔悴之色。坐在床沿上一位十六七岁,胖胖面盘,肌肤虽黑,觉得十分俊俏,便是五娘。五娘天真未凿,说话常带笑容,不脱稚气。空冀问她出身哪里?五娘说苏州落乡。又问她几时到上海,五娘说去年来的。又问她爷在那里,五娘说爷已死掉,娘在北京开堂子。又问她上海可有甚么自家人,五娘说好婆在小花园生意上。空冀笑道:“原来世代娼阀。”闵大块头说:“五娘脾气很和善,随便甚么事,不发火,不生气,总是笑嘻嘻待人。”空冀道:“这样子便讨人欢喜。”说着拉拉五娘的手,觉得肌肉虽黑,非常柔腻。空冀道:“算得一位黑里俏姑娘,有吃没看相。”罗忠荩道:“五娘眉目之间,也非常妩媚,不见得没看相,你马先生提拔提拔她吧。”空冀道:“还是你将军提拔她。”中荩道:“我年老了,吃不消。你看她乡下人样子,战功真弗推扳咧。”空冀笑道:“讲到战功,更非你老将出马不行。你和五娘,正好说得将遇良材。”忠荩道:“不瞒你说,我少年时所向无敌,近来有了足疾,一跷一拐,不良于行,对于此调,不敢再弹。”空冀道:“你不良的是脚,脚以外没有甚么毛病,何妨试试。”正说时,老三一盘五关已打通,走来笑着道:“你们又在那里苦劝罗将军,罗将军脚有了毛病不能再干事,便是干起事来,也没有劲,要像乡下耕田一个样子了。”众人想象那耕田的样子,笑作一团。空冀笑定了说:“真像真像,亏你想象得出。你一爿田,今宵可要请罗将军耕一耕?”老三对空冀瞅了一眼。

  那时对厢钮铁汉喊忠荩道:“这边来吧,要吃夜饭快。”忠荩当同空冀等抄过对厢,空冀因另有他约,辞别先跑。衣云吃过夜饭才跑。从此以后,空冀、衣云,又多一处游逛地,无日不到,和孙清岚等十分投契。孙清岚与西山和尚齐名,写得一手好字,写来和华石瑛女士丝毫无二,外人都疑石瑛的字,清岚捉刀,实则石瑛临摹清岚笔法,写来近似罢了。清岚年已五十开外,在汪铭帅幕府十多年,很得汪铭帅器重,算得一位清高派名士。罗忠荩将军近来息影沪上,不问世事,惟钮铁汉壮志未销,还想饮马长江,削平国难。谈吐之间,气贯长虹。一士也想到南方政府供献长策,共图大举。惟诸子潇公子习性,只有看花饮酒,近年因受损友连累,豪兴也减了一半。空冀、衣云好在胸无城府,对于不论何种朋友,统交得来。当时相与了三个多月,天天笑谈一室,樽酒言欢,不知不觉,已到四月初上。那一天叶一士作东,邀请衣云、空冀等叙餐,其时诸子潇反对在菜馆上。一士道:“堂子里也乏味得很,那么换换胃口,我们去尝尝日本料理菜,评评东瀛三岛的名花罢。”子潇道:“这倒很好,你懂得日本语言,要你引导。”一士道:“西山和尚也很熟悉,我们等他来一同去。”

  当下等了片时,不见他来,一士又打了电话请个医士朱芙镜来,朱芙镜留学日本时,和一士同学,常在一块儿游逛,回国后设诊所在白克路,生意很旺,对于医道,十分精明。听得一士要他同去吃日本料理,很愿意相从。清岚、忠荩大家说吃不惯,不肯去。一士当同芙镜、子潇、空冀、衣云、闵大块头等六人,雇车往虹口六三亭,到得门口,当把壁上电铃一捺,一扇月洞门,呀然自辟,里面伛偻着身子,有三四个招待员接着。一士等脱去靴子,走进一间八叠席子的大房间,各人圈膝坐在蒲团上,自有青年酌妇,匍匐前来。一士吩咐她六她客料理,酌妇操着日语,问三元菜呢,五元菜?一士说,五元菜。又叫她斟上一壶好酒,酌妇领命而去。须臾托只盘来,放在正中把六副杯箸分派好。衣云瞧那双筷时,两只并着,不像甚么筷。一士把他一分两,等酌妇烫上酒来,各斟一杯。空冀尝尝很淡,一士叫她换过正宗酒。不一回,菜用木碗盛着,一色色送上,觉得半生半熟,鱼不像鱼,肉不像肉,大家说吃不惯,座中只有一士、芙镜,称赞美馔佳肴。一士又叫酌妇喊艺妓来侑酒,酌妇问,你们可有熟悉的。一士说没有,酌妇当送上一纸名单。一士见上面写着二十多位芳名,甚么桃子、柳子、龙凤、二三子,春子,一时无从抉择,操着日语叫酌妇选青年美貌的叫三四位来,酌妇说理会得,即便出房去。须臾屏风边匍匐前来两位美人,一士招招手,两人趋前坐下一士旁边,一士操日语问她们叫甚么?一人说叫蓉子,一人说叫春子。一士打量她们年纪还轻,十六七左右,面上满涂脂粉,同塑像一般,辨弗出她们本来面目的美丑。只觉颦笑之间,丰韵还不弱,当下斟一杯酒给她们呷了,她们也还敬一士一杯。一士和她们娓娓清谈,空冀等只呆呆望着,不懂说甚么话。惟有芙镜懂得,也和春子问话。衣云问一士讲的甚么?一士说:“我在那里盘问蓉子身世,她说也是一位女学生,因为没有学费读书,特地到支那来做票生意,不久便要回去读书。”衣云道:“这话靠得住么?”一士道:“的确如此。日本出名淫卖国,贞节问题,通国人民都谈不到,女子把夜度资充学费,很多很多。他们全国男女,不识字的很少,以为不识字之耻,胜过淫卖妇。所以情愿失节读书。”衣云道:“她中国话懂不懂?”

  一士问蓉子,蓉子说略懂几句。正说时,又进来一位年事略长,一士认识她叫绿子,问她你几进来支那的?绿子说,来了二年多。一士快活着道:“难得四年前故欢,今天在这里不期而遇。”忙敬了绿子两杯酒,撇开蓉子,和绿子喁喁谈心。绿子也细诉离情,足足讲了一个钟头,害得不懂日语的几位,如老僧趺坐,屏息而待。子潇忍不住道:“今天没趣,我们来做个哑子,只看别人欢乐,自己插口不下。”空冀道:“倒不是呢,也算平日会说话的一个小小报应。”芙镜道:“你们觉得没兴,那么叫他们唱歌吧。”一士也叫绿子蓉子唱歌,各人到外边去拿了只筝来,绿子第一个拔动三弦,卜东卜东弹了一回,轻启歌喉,唱一折浅草春游歌。一士、芙镜称赞不迭。春子、蓉子两人也各唱了一折,一士叫绿子再唱,绿子唱一折夕阳归来歌,要一士和她合唱。一士道:“我已多半忘掉。”绿子说:“你在东京,唱歌很有名气,和我合唱过好几回,那里会忘掉。”一士道:“我到过德国多年,不唱已久。”绿子强嬲一士同唱,一士只好和她调,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唱个不休。一回儿,芙镜也加入同唱。一室之中,咿咿哑哑,宛如乌鸦晚噪,害空冀、子潇等四人,笑得前仰后合。须臾唱罢,一士说:“这支歌是日本女学生放学归来,一般游蜂浪蝶,调戏他们相悦问答之辞,所以要男女合唱。”空冀道:“我们真像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不懂,只有你们两人开心。”一士道:“你们不懂,那么叫两位舞子来舞一回吧。”说着按铃,叫酌妇来吩咐喊舞子,酌妇衔命而去。不一回,趋进两位十三四岁小姑娘,打扮得十分华丽,对众人参见行礼之后,便在席前扯开一柄泥金摺扇,作种种古装舞,或翘一足如鹤立,或仰全身如鹏搏,腰肢柔软像柳条一般,歌喉宛转像黄莺一般,歌舞一回,妖喘不胜,香汗盈腮。一士叫她们坐一下,各敬她一杯茶,两人呷了辞去。空冀道:“这歌舞的玩意儿,倒还大家懂得。”一士道:“我们改天再来叫绿子作浅草舞。”空冀道:“甚么叫做浅草舞?”一士道:“浅草日本一块地方,这地方多避暑的人,暑天有种半裸体舞,叫浅草舞,委实腻而且荡。”空冀道:“原来如此,那么今天统统见识过了,我们散罢。”一士叫酌妇送饭,这里的饭,白而且糯,资养料很足,中国菜馆无论那家及不来。各人吃罢饭,酌妇跪着送上帐单,一士见开着六客料理三十元,烟酒料四元八角,代艺妓三人,计三小时,每小时二元,合十八元,代舞子二人六元,总计六十元另八角。一士给她七十块钱,余多作赏赐。酌妇跪着谢赏。艺妓也谢赏而去。一士等走出房间,穿上靴子,酌妇三四人,匍匐相送。绿子又和一士嘤嘤讲了几句体己话,一士点点头。各人走出六三亭,其时已敲十一点钟,马路上冰清水冷,黄包车也没一辆。众人走过一条马路,才见电灯光下有四辆黄包车。子潇等一哄跳上,分道扬镳而去。这里只留衣云、空冀两人,依旧慢慢踱去。走过不少路程,只不见有黄包车。心想此刻时光尚早,并不十分夜深,怎么黄包车已绝迹于道。当下边想边走,走过一片荒场,高叫几声黄包车,前面只不见有车夫答应。衣云道:“大概这里荒僻所在,车迹不到。”空冀道:“此地昆山花园附近,人烟稠密,哪里说起是荒僻之路呢。”

  正说着,旁边同行的一人道:“今天黄包车夫休息,路上稀少得很。”空冀诧怪道:“不知为甚么要休息?”那人道:“我也不懂,今天不但黄包车夫休息,连各马路店铺子关门休息的也不少,开着的只有几家外国行家。”空冀道:“那也奇了。”说着一路走去,已到北四川路电车路口,两人站着等电车,等了一回,忽有一辆黄包车,在西面慢慢拉来。空冀高叫一声,那车夫好像没听得。空冀连喊几声,只不答应,直等拉到面前。空冀在电灯光下,细细瞧那车夫一眼,不觉怔了一怔,原来那车夫一路拉车,一路流泪,两只眼眶子里,泪珠儿像黄豆一般,连续不断的抛下。空冀好奇心发,又高叫一声道:“喂!黄包车。”那车夫猛听得,连忙迎上道:“到哪里?”空冀道:“到大马路日升楼。再要一辆,你替我叫去。”车夫放下车子,走到空冀面前,忽的双膝跪下,叩头不已。空冀大吃一惊,衣云在旁也慌着,问那车夫你有甚么事这样子呀,快起来。车夫只不起身。空冀又道:“你究竟为的甚么?不说出来,我们要走了。”

  那车夫才始哀哀求告道:“老爷们,可怜我江北人,日升楼来不及去了,要交班快了。”衣云忍不住笑道:“你不去要交班好说的,我们又不是硬要你拉,值得这样子装腔。”那车夫道:“我不是装腔呀,肚子里饿死了,今天一天没得东西吃,多谢你老爷舍我几个钱,救我一条命,我永生永世不忘记老爷的恩。”

  空冀道:“你原来讨铜钱,我问你,为甚么今天一天没饭吃?难道一天没生意吗?”那车夫带哭带诉道:“你老哪里知道,我的苦处,今天碰着个鬼呀。”空冀道:“胡说,青天白日,哪里来甚么鬼!”那车夫道:“我不骗你老爷的呀,今天早上我在日升楼那里,看看各店家,都关上门,说今天甚么五月九日,国耻纪念节,大家不做生意。因为我要饭吃的,不得不拉人,只管在日升楼那里搭客。那时候来了一群学生,在马路上说话,叫人家别买东洋货,别和东洋人往来,一回儿其中有个学生,叫我的车子,吩咐拉到西门公共体育场,要快要快,我拉到了,他叫我等着,我等了两个钟头,只不见他出来。又等了半个钟头,我去问问别人,里面做甚么事情,有人说开甚么劳工会,有人说学生都在里面演说。我那时又等着他到十二点钟,他出来了,还认得我的车子,跳上车来,手里捏一面白旗,写着甚么字我不懂,我只听他喊着甚么劳工神圣!劳工神圣!我也不懂什么叫做劳工神圣,他为什么这样子起劲,喊着劳工神圣,一概不去管他,只顾没命的奔。他吩咐我拉到望平街一家报馆里,我依他话,拉到望平街,他又叫我等着,我又等了一个钟头,肚子里一些没吃东西,等他出来了,又叫我拉到西门。我那时候,因为肚子饿得发痛,跑不大快,他只管把皮鞋踢我的背心,我怕痛又只好没命的奔,奔到体育场,依旧叫我等着,我要他先付我两毛钱买点心吃,他说身边没钱,要开过甚么会,拉回去付钱。我没法,又只好等他,肚子饿,只好捧着肚子坐在车脚板上,可怜我直等到四点多钟,他才出来,那时一大群学生,猛叫着甚么劳工万岁!劳工万岁!我也不懂什么话,他那时跳上车来,叫我拉到横浜桥一所学堂里,我实在拉不动,他偏生要我拉,他说你不拉,就一钱没得,我要他钱,没有法想,只得喘着吼着狂奔,可怜我从西门拉到横宾桥,拉得眼睛前发黑,肚子里发叫,一双脚子,像拖的一般,到得学堂门口,他叫我等着,钱送出来。我又等了一个钟头,只不见送出,进去问问,说里面并没有甚么学生。我那时候急得哭了,硬闯进去找寻,只不见有学生。我哭着吵着,里面走出个先生们,我告诉他的情形,他冷冷的说,不见得有这回事,我们校里今天放学,没有留着一个学生。便是有学生叫你车子,决不会不出钱,我们学生都是规规矩矩的。你那车夫不是看差了人,定是想敲竹杠。那时我和他辩,我说你们没有人坐我车子,我怎会到这里来胡闹。我一些儿没认差。那先生说:“黄包车夫都没好东西。叫当差的赶我出门,我不肯走,他算可怜我,送我两毛钱,我便谢了他一声,拿两毛钱去兑铜元。店里人说,那角子是铅的。我想那先生既可怜我,决不给铅角子,我大概他拿错的。当去向那先生掉换,那里知道校门的铁栅上了锁,我望进里面,正见那先生,和刚才坐我车子的学生,在草地上踱方步。我叫唤时,他们俩只对我笑。我再向他们哭时,他们就走进里面去了。那时天已黑暗,一天到夜没吃饭,哪里再拉得动车子,便在那学堂门口坐到现在,此刻要去交班,只因一点儿没吃东西,肚子饿得要死,求求你们老爷舍我几个钱,让我吃顿粥去。”

  空冀听得叹了口气,问道:“你的话真吗?”那车夫磕了个头说:“真的,不敢欺骗老爷。”空冀摸摸袋里,只有四毛钱,便给了他。衣云也给他四毛钱,那车夫连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捧着肚子去拉车。空冀目送他去远,才见有电车来。两人跳上电车,那时头等厢里阒无一人。衣云问空冀:“刚才那车夫讲的话靠得住么?”空冀道:“虽未全真,不为无因。上海地方,所谓热心志士,奔走呼号,大概如此。他们所谓劳工,不过约了许多工人,镇日扰扰攘攘,游行奔走,使他们工人,劳动劳动吧了。又深恐黄包车夫不劳动,所以叫他奔走奔走,也在情理之中。”衣云道:“真有这回事么,太岂有此理。”空冀道:“万样事情,内幕拆穿弗得,一拆穿,谁不岂有此理。便是我们一批朋友,今天五月九日,在六三亭征歌选舞,酒地花天,难道应该的么?平心而论,还有心肝还有血气么?所以我们自己拆穿不得,不好去批评他人。”衣云默然片晌,一回儿电车已到日升楼,两人下车,各回安宿不提。第二日晚上,空冀到新康里八十四号,见了叶一士道:“老哥,你知道昨天甚么日子?”一士回:“甚么日子呢?”空冀告了他五月九日,国耻纪念。一士道:“哦,纪念日,中国菜馆不是要停市的么?那末昨夜亏得径到了六三亭,否则还要扑个空,饱尝闭门羹咧。”空冀不再多响,闵大块头道:“老马,今天我请你到对过老三房间里吃便夜饭,你赞成么?”空冀道:“有得吃,哪会不赞成。”说着,罗忠荩来了。闵大块头当同罗忠荩、马空冀,走过对厢房去。忽见老三坐在电灯下面做拖鞋,五娘睡在榻上蒙头啜泣。各人骇怪道:“五娘,你好好为甚么要哭?”五娘只不开口。老三道:“不要说起,她碰着个凶神。”空冀道:“甚么凶神不凶神,请你说个明白。”老三道:“我告诉了你们,她要埋怨我的。我不说,你问她自己去。”空冀走近床前,见五娘哭声益纵,泪珠滚滚,空冀道:“戆大,你有苦处好说,这样子哭算甚么一出,快不要哭,讲我听,为甚么事?”五娘仍不回言。忠荩道:“我们走来寻开心的,现在这样子变寻烦恼了,去吧。”老三把忠荩扯住,按他坐下,吩咐娘姨装些水果瓜子,空冀又问老三,究竟五娘为的甚么一回事?老三才实告空冀道:“她去年冬里到上海,在好婆生意上做做。因为她太老实,做不来,好婆荐她上人家,做小大姐,荐到一家俞公馆里,哪知这公馆里一位少爷叫小俞,是个无赖,手里家当一些没有,专在女人面上用工夫。那块公馆牌子,简直比矢坑板还不值钱。你想米要吃一升罗一升,另用铜钱,时时断当,名声吃颜料生意饭,实在是个流氓,朝吃太阳,夜吃月亮的朋友。他住着两上两下房子,房钱统出在房客身上,自己只住一间客堂楼。又没父母,只一位嗣爷,在六马路外滩开着颜料行,很有钱。为他无赖,一钱不给他用。他在外面划策到几个钱,便想弄女人,嫖堂子挨他不着,只好专托各处荐头店,用年纪小大姐,拣肥剔瘦拣到一个,便算老婆。等到手里几个钱吃光用光之后,使溜出大门,十天念天不返,他这般行径,已非一回。老五初到上海,便上了他的钓。起初不知底细,当他公馆里少爷,后来他渐渐露出马脚,五娘要走,小俞只不让她走,直到天起西风,各人身上没有衣穿,小俞自己缩在燕子窠里,不回家来。五娘冻不过,只得走出他门口。那时候,就认识了吾,到这里来铺房间,弄这个场面。哪知近日五娘给小俞侦探着在这里,几次三番来要五娘的钱,五娘懦弱不过,一个月贴他三十块钱,他依旧要额外需索。昨天又来向五娘要五十块钱,五娘又不是聚宝盆,哪里有许多钱贴他。他见五娘不依,纠集一批小流氓,伏在弄口,要打五娘,吓得五娘不敢出门,可怜五娘给小俞这样子恫吓,有几位规规矩矩的客人统不来走动了。再闹下去,这里也要站不住,真要给那天杀的小俞剥皮抽筋了,她所以想着苦处要哭。”空冀等听说,很抱不平,当去拉起床上五娘来,问她老三说的话确不确?五娘点点头。空冀道:“你当真贴他每月三十块钱么?”五娘揩揩眼泪道:“何止三十元,四个月里,他几次三番来寻着我,每回拿去三十五十,统共不下二三百块钱。”空冀道:“有你这般好人的呀,你又没卖身据在他身边,又不是他妻妾,你怕他则甚?”五娘道:“他硬逼着要,不给他不肯走,叫我实在没法呀。”空冀道:“那么你昨天见他面没有?”五娘道:“昨天他约了五六个三光码子,守在弄口,专等我出门,拉住我卖到野鸡堂子里去,你想我怕不怕?我晚上刚走到弄口,亏得眼快,见他正在对弄指指戳戳,叫帮手拉我,我连忙逃进来。今朝打听弄口小店里,说他昨夜等到一深黄昏咧。”我想这桩事情,终准讨好,让我死掉罢,不要这样子活在世界上受罪了。”五娘说毕,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哭得连罗将军也一时心软。闵大块头愤然道:“天下真有这般不平事吗,岂有此理。男子汉大丈夫,要用非亲非眷一个女子卖淫的钱,荒唐不荒唐?”忠荩道:“这种事情,可是只就上海社会有得听见。五娘你只管哭也是没用,我看托马大少想想法子罢。”空冀这时,正坐在床沿上转念头,忽见五娘走过来,揩干泪痕,要待行礼,空冀慌忙拉住她手道:“这算甚么,我可以帮你忙总帮你忙,不用这样子。”忠荩又敲着边鼓道:“老马,你向来出名护花使者,此番做做黄衫客吧。”空冀道:“要我帮他对付这们不可理喻的无赖却很讨厌。”忠荩道:“你姑且把正理对付,明天托大律师写封信给小俞,问他对于五娘有甚么关系,敢屡次来需索,等他不瞅不睬,再定方针。”空冀摇头道:“怕不生效力的咧。我看还是写信给他嗣爷,责成他管束嗣子。他嗣爷有身家财产,或者理会。”忠荩道:“也好,你迅速替他办。他有倒悬之厄。”空冀点点头,当下闵大块头见他们有事未了,请客只好作罢。空冀又详细盘诘五娘一番,觉得说话之中,并没漏洞,当晚回去,打定主义。第二日去见一位褚大律师,那褚大律师也是空冀好友,听空冀一番叙述,一口应承,替五娘办理这案。隔了一天,褚大律师来见空冀,说:“小俞的嗣父亲自到事务所来过,声称小俞早已脱离承继关系,于二年前已登过各报,小俞在外一切举动,与本人无涉。现在小俞在外不法,尽管送警法办,他决不干预。这件案子,我看还是直接交涉罢。”空冀道:“怎么交涉法?”褚律师道:“第一步只有写信去警告他,等他不理再说。”空冀道:“也好。”又隔两天,褚律师把小俞复信给空冀,信中否认有这回事,并且否认这个人,一切推说不知。空冀笑道:“他既情虚否认,也就不必深究,只消他否认到底,以后不到新康里和五娘纠缠便是。”

  褚律师道:“他吃了这一吓,大概不致再生事端,姑且看他后效罢。”空冀心中放下一块石头,过得三天,又往新康里,告知五娘交涉情形。五娘道:“不对呀,他昨天仍到这里来,说我有钱请律师,海外他面上,他现在更加要和我不过去,声言要送我到济良公所去,事情终难的了。”空冀发火道:“甚么话,天下有这们冥顽不灵,蛮不讲理的东西吗?你是他甚么人,他好送你济良公所去,你放心就是。”五娘依旧暗暗垂泪。空冀心中很抱不平,抄过对厢,和忠荩说知,忠荩愤然道:“他不讲理性,只有蛮干。”正说时,老三蹑手蹑脚走过来道:“马大少,小俞又来了,正和五娘在对厢吵闹,硬要拉她下楼,五娘抵死不依,这们闹着,总没好结果,我想就此收场了。”空冀道:“你别寒心,我们总要替五娘想法的。”

  忠荩这时,走向小房间里打了个电话。空冀问他打给谁?忠荩道:“打给一位姓蒋的朋友。”老三拉空冀到对厢小房间里窥听,只听得小俞汹汹怒詈,五娘嘤嘤啜泣。一回儿小俞和五娘平讲,最低限度,要五娘拿出三十块钱。五娘说一个钱没有。小俞发狠起来,把五娘拉拉扯扯,拉到楼梯口。五娘哭吵着,只不肯下楼。空冀听得真切,心头火发,正想挺身干涉,对厢抄过一位梢长大汉来,拍拍小俞肩膀道:“喂,吵吵闹闹,为甚么一回事?”小俞怔了怔道:“没有甚么事。”大汉道:“没事吵闹甚么?”小俞道:“我吵闹干你甚事?”

  大汉道:“不由你便,那女人是你的谁?”小俞道:“是我老婆,她在外面胡调,我拉她回去,不用你费心得,你别弄错,我小俞也不是好惹的。”大汉狞笑一声道:“你原来便是小俞,我正要找你。你不是写信给褚律师说,不认识这里五娘么?今天怎么又说她是你老婆?你这笔帐,大概自己也弄不清楚,我同你到行里去弄弄明白吧。”小俞一听话头不对,正想滑脚,大汉一声慢走,拖住小俞叫五娘别慌,跟我行里作证。五娘只得放大胆子,跟那大汉一哄下楼。这里空冀老拍手拍脚,说痛快痛快。老三问空冀那大汉是谁?空冀道:“大约罗将军的朋友。”抄过对厢一问忠荩,果然姓蒋的特别包探。空冀欢呼着道:“毕竟老将奇谋一出,小丑丧胆。”忠荩道:“这也是他送上门来,自钻圈套。”老三快活不过,对忠荩说声谢谢你。一回,五娘回来,说小俞关起来了,明日要上公堂。空冀道:“你到堂上,照实而说便是。”五娘胆小,免不得又哭了一阵。老三也惴惴自惧,怕小俞吃下苦,将来中伤。空冀安慰一番回去。第二日到新康里,五娘迎上说好了,小俞判押三个月,逐出租界。空冀道:“那么你安心吧。”五娘忽又抽抽咽咽,哭将起来。老三始初劝五娘别哭,后来自己也偷弹冷泪。空冀弄得左在为难。老三道:“我们怕的,三个月后,他来报复。你马大少又不好一径来陪我们的,我们又不好一步弗到外边去的。”空冀道:“那就难了,我帮你们忙,变成害了你们,怎生弄法呢?”当下三人相对默然。

  空冀涉行,又苦苦安慰了两人一番。从此以后,空冀无日不到五娘那里,清谈娓娓,水乳交融。一天空冀在五娘面前说起要到杭州避暑,五娘问住居哪里?空冀说:“大约清华旅馆。五娘问要几天回来?空冀说:“大概一两个月。”五娘默然片晌,忽的别转头去,泫然垂泪,泣不成声。空冀心中一怔。正是:

      深惜春光成晚,沾泥残絮有沉哀。

  不知这一哭哭出什么花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湖上寻芳骚人遣兴公庭对簿市侩寒心

  话说光阴荏苒,已是春去夏来,海上人烟稠密,尘嚣十丈,炎威所至,热度较高。要找一片清凉世界,好说没有。书中马空冀,素性怕热,一过端阳,即向局中总理告假两月,同一位褚律师,到杭州西湖避暑。且说那褚律师,官印斋,表字箜篌,原籍嘉定,在杭州交涉使署当过三年秘书,精通法律,到上海执行律师职务有年,办理案件,精细勤恳,尤能不畏强御,不贪金钱,事无钜细,必定十分审慎,为人亦很圆到和气,在上海社会交际广阔,声誉很佳。空冀和他多年老友。如兄若弟,不拘形迹。当下同车到杭,便在城站雇车,径投湖滨清华旅馆歇宿。两人开了个十六号双榻房间,第一天休息,第天早上,雇艘划子,往南湖一带游览。空冀觉得水色山光,清幽照眼,凉爽扑人,尘襟为之尽涤。正午回到旅馆吃饭,吃过饭,骄阳逼人,不能下湖,褚箜篌便去探视他的如夫人,原来箜篌这位如夫人,还是当初在交涉公署时纳娶,湖滨一位小家碧玉,曾经带到上海,瞒着夫人,另营金屋,在清和里,日常教她入校读书,每逢星期,箜篌陪她游逛。初很相安,日后箜篌胆子大了一点。有一天公然同乘汽车到半淞园游览,归途给夫人一位兄弟瞥见,侦悉处所,急急报告老姊。褚夫人得讯,正待用非常手段对付箜篌,亏得箜篌手段更加敏捷,一知消息,同如夫人连夜乔迁,明日害夫人扑一个空。从此以后,夫人立下戒严令,不许箜篌外宿。箜篌于阃威,那敢反抗。他如夫人见箜篌多天不到,独居寂寞,便迁回杭州家里住宿。过得半年,箜篌正室下世,要想把如夫人扶正,尚未得老母亲戚之许可,有愿未酬。此番到杭,正想宝扇迎归,完成大典。当下别了空冀,径往探视。空冀独在旅舍午睡,直到垂晚,始见箜篌引着如夫人飘然而至。箜篌介绍见过空冀,三人一同下湖游逛,直至新月上升,湖烟四起,才始倦游归来。当时箜篌另开了一间十九号房间。空冀推进十七号房间,忽榻上睡一女子,不觉怔住了。再细认时,并非别人,便是新康里的五娘。空冀诧怪着,问她怎会独自到此?五娘只管笑笑了一回道:“我特地来找你呀。小俞昨天听说放了,我怕他来复仇,所以偷偷地逃到这里来找你。你在上海,天天和我谈谈讲讲,我就不怕。你一走,我不知怎么胆子就小起来,不敢再住新康里。只是我除掉新康里,别地方没跑处,想起你在湖上逍遥快乐,便来望望你,陪你白相相。”空冀那时思潮起落不定,心想此番弄巧成拙,做了一回黄衫客,一件黄衫,就此脱不下来。人非草木,谁能无情,当在明媚的西湖上,对此明媚的西子,谁不动情。只是五娘此时,正像南飞之鹊,无枝可依,我一惹情丝,决难解脱,这如何是好?当下呆呆出了一回神。五娘笑道:“痴子,你见了我呆瞪瞪则甚?”空冀只好向她强笑了一笑,又问她来时可有他人知晓。

  五娘说:“一个都不知,在老三面前,也推说到好婆那里住几天。”空冀道:“那么你想在这里逛几天回去呢?”五娘对空冀一瞄道:“随便逛几天,你要我陪时,我只管陪你逛。你叫我回去,我便回去。”空冀听得,又默默地叹息,心忖这番一惹情丝,不知又要惹出几多烦恼。只是事到其间,没法可想,一回儿走向十九号里,冷冷的对箜篌道:“今天你这里春生一室,我那边未免太凄清了。”箜篌笑道:“你嫌独宿不成梦么?那很容易,湖上不少佳丽,尽你剔精选肥,停回只消你吩咐茶房叫去。”空冀笑了笑道:“弗必费心,已有一人不远千里而来。”箜喉道:“咦,甚么话?”空冀把详细述了一遍,箜篌道:“哦,原来你心上人已追踪而至,那再好没有。”空冀道:“好是好了,饮鸩止渴,后顾堪忧。”箜篌笑道:“天下寻快乐的事,后顾不得,后顾茫茫,都是烦恼,只有随手拈来,随后撒去,寓目赏心,便是快乐。”空冀默然半晌。当晚空冀引五娘见过箜篌夫妇,一同晚膳。吃罢饭,又各偕所欢,往湖滨公园一带草地上纳凉散步,直到黄昏过后,四人回寓安宿。这一夕,不消说得,空冀和五娘发生关系,便是做书的要替空冀包瞒,也一时包瞒不来。因为有褚大律师当场作证,从此以后,两对伴侣,真像蜜月似的双飞双宿,无日不在山巅水涯。每当夕照衔山,或凉雨初过之后,一叶扁舟,放乎中流,荷风送爽,山翠扑人,觉得烦虑全捐,飘飘若神仙中人。有时泊舟桥洞中,四人猜谜赌胜,不中,叩玉掌示罚。有时傍舟柳岸,掷骰争红,把青莲子计胜负。每每不到月上,不肯归来。五娘更喜欢拂晓落湖,往往不及梳洗,携梦登舟,把天然的圣湖和明镜,把环山作妆台,照水掠鬓,风度云鬟,丝丝飘拂,一阵阵暗香扑人,直令马空冀心骨皆醉。

  这般好日子过得很快,忽忽已到七夕,天气也凉爽得多,四人便浩然有归思。空冀对五娘道:“今夕天上牛女,是相会之日,我们俩却是分离之日。”五娘黯然道:“这算什么话?我们到上海,不是仍旧好厮守在一块儿的吗?”空冀微微叹口气道:“怕不能这样子形影不离吧。”五娘听得,顿时一个身子瘫软似的,跌到沙发里,秋波闭上一回,泪珠儿便抛到胸前。空冀心中荡着,把块帕子,替五娘泪。五娘带哭带诉道:“你上海去要抛撇我,那是我不回去了。”

  空冀道:“不回怎样呢?我是要回去的。”五娘道:“那么你抛我在这里,我也不放你回去。”空冀笑道:“你真是小囡脾气,两人在这里好喝湖水过日子的么?”五娘道:“那么回去仍旧要陪我住在一块儿的。”空冀默然,心想烦恼来了,只好安慰她道:“准陪你居住。”五娘道:“你说话靠得住么?”空冀道:“到上海再说。”五娘又哭着道:“我不来,你说话一句进一句出,是靠不住的。你不答应我,我随便怎样不放你回去。情愿同你饿死在西湖里。”空冀弄得一颗心摇摇不定,只得答应她道:“算数,答应你同居,你别哭,我最怕女人哭。”五娘收了泪。十九号里箜篌过来道:“我们中车走吧。”空冀道:“也好。”

  一回儿吃过饭,空冀见五娘靠在沿阳台,对湖上呆呆地出神,空冀问她你转甚么念头?五娘道:“我舍不得这般好山水,今天以后,不知哪一天再来湖上。便是他年现再来时,不知你还肯来陪我么?”空冀笑道:“你痴了,你要我陪时,我总肯陪你的,何用思前想后。”五娘摇头道:“怕你口不应肚,心里靠不住。”空冀涎着脸道:“靠得住之至。”五娘道:“怕在这里清爽,一到上海就要浑淘淘。你说心里靠得住,请你对着西湖赌个咒。”空冀笑问:“怎生赌法?”

  五娘指着雷峰塔道:“你说要抛撇我时,除非等他倒掉。”空冀依他话道:“我要抛撇你时,非等雷峰塔倒后。雷峰塔不倒,我们俩永远爱好。”五娘快活着道:“对哪,我也是这们说。雷峰塔不倒,永不变心。”空冀拉她进房,坐在沙发里接了个吻。一回儿五娘又道:“这座雷峰塔,不知造了几多年?”空冀笑道:“二千年快到,现在下面塔砖已给游人抽松,塔根不牢,怕靠不住啦。”五娘对空冀斜睇一眼,嫣然微笑。看官杭州西湖山明水秀,每当春暮,游客如云,其中有不少情侣恋人,到湖上定情,当一颗爱心热辣辣地时,也和空冀五娘一般,指着雷峰塔盟誓,等到爱情一淡,大家心里巴望雷峰塔倒,可怜一座摩空千云的雷峰塔,变了情人眼中一根刺,大有不能不倒之势。所以他很识相,便在十三年上,长啸一声,化为瓦砾。这一倒,成全了不知多少怨偶。闲言休表,单说马空冀和褚箜篌,引着两位恋人,乘中车到上海。当下先行投宿旅舍,空冀打听新康里老三,早已凤去台空,没法摆布,只得信守誓约,同箜篌合租一宅金屋,在新马路延庆里,东西两厢房,各住一厢。空冀买了一房间西式家具,布置得花团锦簇,五娘也非常满意。过得几天,这消息传给新康里几位朋友知道,大家来奉贺,说空冀患难姻缘,空冀很觉惭愧。就中罗忠荩、闵大块头兴致很高,送了两只花篮。孙清岚先生,也手写四幅冷金屏条,送给五娘。五娘深荷盛情,择日手煮几色菜,邀孙清岚先生等集宴。那天记得已是八月初上,在下做书的,和空冀也有一面之缘,碰得巧,恭逢其胜,曾见清岚先生写的一手灵飞经小楷屏幅,四首诗也是清岚近作,在下还记得一首,题目是"丁巳九日扶姬人泛横塘有忆",做得轻清侧艳,也算本地风光。原诗录在后面:

  减尽腰围瘦不支,又闻箫鼓日斜时。闲云野鹤逝将老,落木哀蝉有所思。

  空复殷勤接桃叶,可怜憔悴泣杨枝。石湖烟水微芒甚,恼乱吴娘月子词。

  以下三首,不能记忆,还记得落着一颗图章,叫甚么"孤山片石存。”空冀后来在这颗图章上,又新认识一位朋友,引出一件趣事来,这是后话不提。单表马空冀自从组织了这一处小公馆后,费用日大,烦恼日增。家庭方面,马夫人见形迹可疑,也时常出来明查暗访。书局方面,总理见空冀不大视事,也微有不满。空冀到中秋节上,便辞掉职务,同沈衣云、尤壁如、钱玉吾、汪绮云等合资,在小公馆附近介眉里四十五号组织一处出版部,作为开书局的准备,抵当出满百十种书籍,正式开办一所书局。出版部牌号便叫"大公"以示无私,一切共同磋商,斟酌妥善,资本第一次集合一万块钱,等正式开书局时,再集一万元。那时公议推定空冀主任,衣云助理,璧如、绮云、玉吾不过股东性质,也不大来顾问。光阴迅速,已是秋去冬来,大公出版部书籍渐出渐多,开场几部学生参考书,和消闲的小说杂志,登报试卖,风行一时,所以事务日繁一日。空冀心力交瘁,又添聘了两位办事员,一位叫章有恒,一位叫顾东白。有恒书业出身,二十多岁,原籍海宁,作事勤恳,经验充足,空冀便把营业部全权交付给他,自己只管出版方面。到得年底,结算红帐,很有盈馀。开春,空冀、衣云等益加振作精神办理,无如上海书业大半操纵在许多书贾手里,那批书贾,心计独工,往往垄断制,不让新同行一出头地,其尤甚者,影戤剽窥,统做得出,你新出一种书,风行一时,他们连忙赶出一部大同小异的来抢你生意。譬如你出一部单行本叫《中国文学史》,他便放大范围,出一部《中国历代文学大观》,把你罩住。假使你出的大部著作《中华全国名胜志》,他摘取菁华,出一部《中华名胜要览》,你卖三块钱,他只卖三毛小洋,报纸上广告登得比你大,牛皮比你吹得足,你就给他打倒。这还算正当的竞争。其次你倘出一部《诸葛亮全史》,他跟出一部《孔明全史》,你文言他白话。你倘出一部《武侠大观》,他跟出一部《武侠巨观》,你定价二元,他定价二角。更有你叫《公民书社》,他叫《百姓书社》。你叫《上海书局》,他叫《海上书局》。你叫《大光书局》,他叫《太先书局》。说不尽形形色色,怪怪奇奇,你先出版多时,他跟着你出了登报时,反而郑重声明说:“近有无耻之徒,出版同样书籍,在市上鱼目混珠,务请阅者注意。”你的原本,给他们抄袭了,他们登报翻说:“请注意翻版抄袭,在外混售,男盗女娼,雷殛火焚。”这样子光怪陆离的招摇,使看书的人一时目迷五色,无所适从。更有虚抬价格,非常谦价,半卖半送,特别大便宜,花样繁多,往往一部书,定价五元。预约半价,十天以内只收一元,两部以上,只收五角,附送书券三角,人人有得赠,个个不落空。这样子大便宜特便宜,人家预定的,一定以为书坊老板,和老板娘娘斗气,不惜牺牲,要蚀掉他。谁知买来一看,只有十七另三页,里面不知说的甚么话。那时你懊丧已是没用。书坊老板非但没有蚀掉老婆,并且在你们众人身上讨了个小老婆。

  书贾黑幕,罄竹难书。只恨在下是个寒士,平日要卖文过活,书贾便是在下的衣食父母,假使我在《人海潮》里把他们秘密完全戳穿了,非但《人海潮》这部稿子,没人请教,连以后的衣食住问题,也无人供给,所以只好不说了。闲言撇开,单表马空冀虽有半书贾资格,依旧吃了一个书贾的亏,幸得褚大律师用尽心机,费尽口舌,替他翻了本,这件案子,很有趣味。也是褚大律师最得意,最痛快的一回交涉。阅者且听在下慢慢道来。且说有个绍兴小书贾,叫未央生,他不读书不识字,起初并非书贾,不过书贾旗帜下一个无名小卒。三年前,替环球书局送送邮包,做个出店,身材短小侏儒,不过一只脸子,生得十分漂亮,真好说得粉面何郎,毫无瘢点。大约也是他祖宗积德,累世钟灵毓秀,一起上了脸,当时做出店,只赚五块钱一月,一日奔走到夜,鞋皮踢鞑拖,鼻涕一把抓,好说没有人样,他自己也觉得不成人样。私忖着,不识字不通品,要在上海社会做事业捞钱,其难真难于唐三藏西天取经。打定主义,想积蓄几个钱,回绍兴卖锡箔灰去。不料时来运到,一天清早,在虹庙弄大矢坑拉屙,眼见左面一人,也在拉屙,两个人蹲在坑上,足足有到两个钟头,大家摈着,不肯先走,原来为的统统没带草纸。你摈着我先走,我摈着你先走。大家死要面子,谁也不肯坍台给谁看。只管鼻子里唱着哼哼调,此唱彼和,不绝如缕。可是下面只挂着一笈长生果,并不见有别的东西吊下。两人暗暗好笑,又摈了一回,救星到了,外边伸进个甲鱼头似的,对里面望了一望,黑里,好像坑架上没有人,急急忙忙褪下裤子,露出雪白一个肥臀,双手掇着,慢慢地退缩走到坑架上来。那时未央生身当其冲,吓得怪叫起来道:“喂,朋友使不得,坑上有我呢。”那人听得怪叫,吓得屁股颠了三颠,忙把两条大腿夹一夹紧,肚子挺一挺直,向前几步,别转身来,又对坑架上望了望道:“对不起,快一点。”未央生默然。原来那人也是个冒失鬼,刚在赌窟里出来,近视眼外加一夜未眠,所以眼花撩乱,望不清楚。当下只好蹲在傍边候缺。未央生心想,上海地方,租赁房屋,有个规矩,便是挖费,往往急于找间店面,非拿出二三千银子不成,越是心急,挖费越大。现在他屙在屁眼里,大有争不及待之势,我何妨乘人之急,要他一笔挖费呢。忖定了,开言道:“朋友,你要我让你吗?你快拿挖费来。”那人怔了怔道:“什么叫做挖费呀?”未央生慢吞吞道:“你枉为上海跑跑,难道挖费都不懂吗?便是我给你优先权的酬劳。”那人笑道:“岂有此理,一个坑架子,先占据了,便要什么挖费,亏你说得出。”未央生道:“你不出挖费,随你等到几时,我只不让你,你奈何我。”

  那人只管摇头不依,外面又来了三四个人。未央生道:“好了,你不出挖费,我让给他人了。”那人发急道:“你要多少挖费呢?”未央生道:“一张草纸,一根大英牌。”那人笑道:“哦,你原来没有草纸,站不起身来,还要闹什么挖费不挖费,爽爽快快,要我送你一张草纸,是不是?”未央生道:“说穿了就难为情,我和你陌陌生生,怎好向你讨一张草纸,只有这样摈着要你挖费,那时候你给了我,就算我应享的权利,不算白拿你。天下万样事情都如此的,你快给我吧。”那人笑了笑道:“否则我就不给你,因为我自己急不及待,好在停回也好摈着要人挖费的。”说着看看手里,只有一张草纸,给了他,又恐自己受累,忖了忖道:“我把身边包钞票的一张桑皮纸给他吧。”说着,伸手袋里,抽出一张破桑皮纸来给未央生道:“挖费拿去,大英牌不依你了。”未央生道:“大英牌是附带条件,说说罢了。”正说时,心里突的一跳,慌忙形式上揩了揩便走,奔出虹庙弄,跳上黄包车,伸只指头,向西一指,飞也似的奔去。这一奔,直奔到西门,奔得黄包车夫喘息如牛。未央生跳下车来,给他两毛小洋,车夫再要争时,一转眼已不见未央生,大呼触霉头。

  过得几天,未央生平日束布围裙的,一旦换起哗叽长衫来。平日上粥店的,一旦上起豫泰丰来。平日没朋友的,一旦有了两个朋友陪着。大家以为奇怪,就有人问他道:“小未,你那儿去捞着的锡箔灰呀?”未央生嘻着嘴,舌子在嘴唇上一舐一舐道:“没有没有。”其实未央生那天在坑架上得着一笔横财,那笔横财,可也不小,总数一万块钱,不过那天只有收到五十块,其中怎么个讲究呢?且听在下说个详细。那天这个冒失鬼不知怎样一不小心,在袋子里抽出一张五十元的美丰小钞票,夹在桑皮纸里,没有觉得,露在未央生眼里,当他五元钞票,心里已是荡个不休,急急奔出坑棚,又怕那人赶上,奔到西门,当在小弄堂口,细细一看,仍没看出五十字样,因为未央生从未听得人说有五十元一张的钞票,他只当他五元,忖着五块钱,那是要做一个月工,我在坑架上大便,只蹲得两个多钟头便到手这笔钱,那真正是"非常大便",喜出非常。

  当下未央生一边想一边走,走到一家小烟纸店里,把张钞票授上,说买一匣大英牌,馀多找现洋角子。那店伙拿在手里,看了看,回说没有找。未央生呆了呆,心想这们神气活现一爿店,难道四五块现洋都不该,咳!中国地界开店人个个是穷鬼。一路想又走到较大一家烟纸店一间,仍旧回说没有。未央生顿时疑惑一张钞票是假的,一脚奔到大马路西施公司,狠命卖了两双洋袜,一件汗衫,一副脚带,一总一块八角钱,当把钞票授给店员,店员一见身怀五十块钞票的主顾,顿时换了一副笑容道:“你等一等,待我到帐房找去。”未央生靠在柜子上守着,一回儿,店员捧了一叠钞票来,一张张数给未央生,未央生两爿脸呆得像城隍奶奶,心里别别别跳荡。只问一声甚么!店员道:“我找你四十七元二角,一些儿不差。”未央生当那店员一定有神经病,错给我许多钱,我不拿他等待何时,只消脸子别给他认出什么花纹来,当下别转脸,伸上一只索索抖的手,摸了一叠钞票便跑,又是连奔带跳的奔出西施公司径到环球书局书栈房里,仰着头颈喘息了一回,伸只指儿蘸唾沫,把钞票一张张点数。又开了盏电灯。在电灯光下照过无讹,整整四十七元,另外小洋两角,铜元十枚,只忘掉一包东西没拿,不觉叹口气道:“罢了。”当把钞票一分作两,塞在两只袜子管里,用扎书的麻线,牢牢缚着。过得几天,肌肉上弹力性发作,挥霍起来,用掉大半。原来小人暴富,肌肉上都要起一个个弹簧,凭你把钞票一张张缚住在身上,不久弹力性发作,便要一张张发散出去。这是一定道理。当时未央生先把右脚管里的钱松出来,买一副新铺盖,一件哔叽长衫,一身短衫裤,要想兑只金戒子,已不够了。又在左脚管里分一半,戒指之外,又办了顶呢帽,顿时焕然一新,把几位同事老司务,看得眼红,大家留心他,莫非偷偷摸摸出卖后门货?未央生觉得同事误会,只推说打着彩票,同事不知他着了多少,个个去趋承他。要想张罗些,各人买了张兰谱填上三代履历送给他,他格外趾高气扬。同事又拚凑几个钱,约他上豫丰酒楼请请他,吃得半醉,又有人单独请他上青莲阁喝茶看花,那时走来个谈相的刘半仙,一见未央生,惊得目瞪口呆,说来了来了。未央生问甚么来了?刘半仙又道:“真的来了,真的来了。”吓得未央生认作登坑朋友,或者西施公司的暗探,要想滑脚。

  刘半仙深深一揖道:“财神在上,江湖小弟子拜见。小弟子晓得财神今天必到,小弟子已恭候多时。”未央生凝了凝神,一只手按着心口道:“甚么财神不财神,别替我胡言乱道。”刘半仙张着铜铃般眼睛,摇头晃脑道:“足下不要见怪,小弟子看足下真当世活财神,不信还你宝门,叫做额上毫光现现,双眉喜气扬扬,眼睛滴溜圆,好像两粒真珠。耳朵厚纳纳,赛如一对元宝。鼻似赤金,面如钞票。哈哈,老哥老哥,你近来财气真弗推扳呀,机会切勿错过,可要相相五官部位,谈谈流年财气?”一派胡言,说得未央生心花朵朵开。原来刘半仙是个老江湖,一眼瞧见未央生,穿件长衫,手足失措。带顶呢帽,脱在脑后。只顾嗑着瓜子,表现他带着一只金戒指,大有乞儿暴富样子,所以迎合上去,一拍即合。当下未央生果然化两毛钱,叫刘半仙相了个面。刘半仙说他小财已见,大财将到,如有弗到,还来问我。未央生骂道:“老滑头,如有弗到,问你有甚么用?”刘半仙把台上两毛钱纳在都盛盘里,笑嘻嘻道:“还来问我,替老哥细相终身,相得准,仍旧两角,相弗准,一钱不要。”未央生道:“死人叹气,你的话,赛如放屁。我问你,大财倒底那时好到?”刘半仙浪着调道:“三月不见,定在四月。四月不见,定在五月。五月不见......”未央生瞧他一路走过隔壁去了,不禁火发,忙去拉他来道:“五月不见怎样?”刘半仙蹙着眉头道:“老哥,肚子要饿的呀。”未央生只好放了他走,心里忖着,只一句猜中,他说小财已见,他怎会知道我五十块头,他未见得全本滑头,的确有半仙之道。

  过了几天,果然买了几条彩票,只买不中。未央生并不灰心,连续买下,越买越多,只三个月光景,身上衣服,顶上帽子,指上戒子,统变了花纸头。其中有两种花纸,一种当票,一种彩票。可怜未央生依旧迷而不悟,他一天准备回转家乡,把书局出店职务辞掉,将铺盖卷好,送到元昌典当,当得四元六角。又把身上棉袄剥下,也当一元四角。合作六元,奔上豫丰酒楼,找到兜卖彩票的老二,付他五块钱,拣了一张八二四六的全张浙江券,对老二说:“明天开彩,如果中了,你赶快来报告,我住在城河浜德昌客栈四层楼。倘使慢吞吞来,我不等你了,我明天准要上轮船的。”老二道:“晓得,这回你一定要中了。你不中,我想你仍旧不肯回去的。”未央生道:“胡说,中了我怎肯回去。不中明天一定要跑。”老二但笑而不言。第二日老二把摺子上摘的号码,往大利元一对,八二四六中了二彩,快活得跳脚,奔到城河浜,找了好一回,找到德昌客栈,不问情由奔上楼去。上得楼来,老二只管伸长着脖子,在室内盘旋不定。老板问他找谁?老二说找未央生,他说住在这里四层楼上,不知楼梯在那里?老板道:“我们四层楼还没造咧。你找未央生,不是个小绍兴吗?他住在楼下第四层鹁鸽箱里。”老二不待老板说完,奔下楼来叫道:“小未小未,你中了二彩,快些下来。”老二足足喊了五六声,不见有人答应。老板道:“他鞋子在下面,难道睡熟了,你跑上去叫他吧。”老二一级一级走上扶梯,一望未央生,圈膝坐在被上,翻着眼白,口角流涎,像吊杀鬼一般,吓得老二险些儿跌下扶梯,按定惊魂,叫他三声未央生。未央生一阵狂笑,满床乱滚,亏得老二胆大力粗,把他轻轻一抱,抱下鹁鸽箱来。当时未央生已人事不省,哭笑无常。老二向卖彩票,已见过这种毛病,并非真痴,叫做"财迷心窍",只消静养一月半载,把钱用掉一半便好。当下吩咐客栈老板,去找到未央生一位娘舅姓王的来,叫他亲自动手,先把小未脱精光了搜检,第一要紧,搜着一张彩票。彩票搜到,万事全休。即使一命呜呼,还是他的福气。一万块钱,楠木棺材,大出丧等,统够了。只怕他塞在别地方。娘舅道:“弗错。”即忙遍身搜了一回,在屁眼里抽出个小纸卷来,解开一看,正是八二四六号一张彩票。娘舅道:“好了好了,他这样子痴痴癫癫,待我送他回去,红票横竖到处好兑,让他到绍兴去再说吧。”老二道:“还是上海兑现稳当,内地也要转到总机关来的。”娘舅道:“你别替我多响,你要想好处是真的,在我身上,送你五十块钱。”老二道:“五十块太少,最短二百块。”娘舅道:“一百块吧,闲话一句,明天到我行里来拿。”说着,便送未央生下轮船,回绍兴不提。

  过得三个月,上海米麦路开一所双开间门面的书药局,扯着一面杏黄旗,上面六个堆绒大字,叫个"非常大便市场",这就是未央生拉一堆屙,拉来的成绩。所以饮水思源,未央生自己题上这六个大字,留作永久纪念。要使未来的未子未孙,追念央生公发迹,在虹庙弄拉屙拉到五十块钱,又在五十块钱上,中一万元彩票,这回大便,算得喜出非常,所以开那们一爿非常大便市场,这是未央生发迹的历史。发迹以后的趣事,更加非常之多。他所以闹出许多笑话,一则肚子空虚没学问,再则喜沾小利塌便宜。没了学问,对于出版书籍,随人摆布,听凭一批角子文豪胡绉成章,甚么《吕洞宾吊膀史》《铁拐李痛苦记》,这还算正当书籍。更有甚么《孔二奶奶之情史》《月下老人之秘幕》这都是角子文豪的杰作。未央生出每千字两毛钱买来的。他出版以后,怎生推销呢?方法真多真多,每天摊在市场里大拍卖。拍卖时总要巧立名目,甚么"立夏纪念大拍卖""端阳纪念大竞争",以外"老板做亲大贱卖""伙计生病大减价",广告上理由说得十分充足,各种书籍,往往定价一元,竞卖只收五分。定价十元,竞卖只收一角,逢节加送甚么"黄鱼""火腿""酒酿""枇杷",平日也有赠品,不论购书多少,面送两块麻饼,一个麻团,童叟无欺,人人有得送,个个不落空。这一来,轰动上海上千百成群的饥民,还道他是开的施粥厂,大家结队来乞食,把他市场团团围住,他扬扬得意道:“这都是我们的主顾呀,可笑不可笑。”他心计很工,有一回,环球书局新出一部书叫《财运预卜法》,大登广告,出版前几天,便在各报预登哑谜广告,东也一个"灵"字,西也一个"灵"字,连登了两天。第三日加上两行按语道:“甚么最灵,请诸君猜猜看。”又道:“要知甚么最灵,请看明天本报。”这广告登出以后,看报的一番猜测,莫明其妙,那时未央生福至心灵,想到不是出甚么药,定是出什么书,自己开着书药店,当然有切肤关系,转了转念头,去问报馆里,谁送登的广告?报馆里严守秘密,回说不知。他又不惮烦劳,一家家去调查刻木店,打听报上登着那个灵字,谁家刻的。问到一爿刻木店,告他环球书局,未央生哈哈大笑,连夜预备手续,第二天环球书局还在那里"猜猜看""明朝看",他已抢先登着宣布广告说:“哈哈,猜着了,灵书今天出版。”下面又说:“大便市场新出财源必得第一灵书,每本大洋一角,灵不灵,当场试验,准不准,一试便知,赶快来买,不日卖完。”这一来,把环球书局连日所登三百几十元广告效力,完全吸收了去。第二天环球书局跟着宣布,效力已失,翻变得像影戤他似的,只气得环球书局老板,哑子吃黄连,说不出苦处。

  又一回上海新出了一件谋杀案子,便是阎瑞生谋害莲英。未央生心血来潮,转到个念头,忙去拉一位角子文豪来,逼着他做一本《莲英惨痛史》,那角子文豪只费了一个黄昏,已做完篇。未央生赶紧付印,两天功夫印出,只少莲英一张照片,未央生一时权宜,便把自己好婆一张全身寿照,托画师用铅粉将额上几条绉纹涂抹,做块铜版,横印在书里,下面注着《王莲英遗骸真像》全书出版,又在报上大吹大擂,登着斗大一个"惨"字,下面刊着"大便市场新出莲英惨痛全史。”又道:“本市场主人与王莲英世代姻戚,常在一处,所以对于莲英身世,言之凿凿,至于谋害情形,本主人当时亲眼目睹,凶手如何起意,如何引诱,如何勒弊,如何逃遁,书中详细记载。至若凶手历史,书中记载更说,现在匿居某里,昼伏宵出,本主人把他和盘托出,无不一一核实记载。此书业已出版,定价二元非常廉价只收二角,附莲英惨死照片。”自从这广告披露以后,居然哄动一时,门庭若市。一天早上,未央生正在店堂里为乐未央,外边开来一辆汽车,汽车夫走进市场,请未央生登车谈话。

  。未央生道是那位朋友,请他兜风,兴匆匆跨进车厢,只一望,吓得骨软筋酥,喊声:“哎哟,饶赦了我吧。”旁边一个巡捕把他一搡道:“你这般不吃斗,我们又不难为你,有件案子要你帮帮忙罢了。”未央生哀哀求告道:“巡捕老爷,究竟为的甚么事情?”那边一个包探道:“我相烦你领我去捉到阎瑞生,那时你也好替你令亲王莲英出口气。”未央生挥着额汗道:“老先生,我实在不知他在那里呀!”包探把手中一张报纸,对未央生前一掷道:“你卖甚么佯,你自己说的'匿居某里,昼伏宵出',还说不知吗?”那时候,未央生不知不觉,在车厢里一双膝盖,和车垫接起吻来,引得两个包探一个巡捕,笑作一团,总算可怜他愚氓无知,放他下车。第二日公堂传票来,未央生请律师上堂辩护,罚掉二百块钱,以警荒唐。未央生受此损失,便想在营业上翻本,想出种种异乎寻常的大廉价大拍卖来。他调查上海小同行,共有多少家,想出个非常手段来对付。不论小同行承认不承认,他只管登着一种招摇广告说:“非常大便市场代理上海三十二家书局大廉价大拍卖。”下面排列着甚么书局,甚么书坊,也有已关的,也有未关存在的,人家和他交涉,他给你个不瞅不睬。可怜上海许多小书坊,差不多给他强奸一回。强奸不算数,还要轮奸,今天登着某某书局,盘给大便市场。明天说某某出版部,盘给大便市场。其实那里有这回事,只因小书坊主人,能有几多资本做卖买,怎敢和他一万块钱的财主抵抗,所以只好忍气吞声,一任他蹂躏。

  未央生胆子越弄越大,隔了半年,异想天开,先在报上登一则启事说:“大便市场,盘进三十二家书局。”下面一家家列着牌号,还说甚么"当日银货两交,人欠欠人,各归自理。”下面又登着:“三十二家书局出盘声明",语气和上面相同。自从这广告披露之后,第二日接登"大便市场拍卖三十二家书局底货""半送半卖,机会难得"这一来,便哄动了上海许多只生耳朵,不生眼睛的主顾,市场里顿时塞得水泄不通,未央生快活得喊出妈来。只过得三天,接到一封信,那信里说:“查本局系股份公司,集资倡办在上年八月,早有出版品销得市上,阅报见贵局登载广告,声称敝局出盘于贵局,殊与事实不符,事关名誉营业,损害不小,合请更正。”下面具名"大公书局经理马空冀启"

  未央生看了一回,不懂什么,送给编辑长一看,将大略说给未央生听。未央生把信一扯道:“他们那批小鬼头,睬都别彩他,瞧他们有什么手段来对付我?”

  又过三天,接到褚植斋大律师一封信,措辞和前函相同,要求登报更正,并保证以后不再侵犯名誉营业。未央生笑道:“谈也不要谈起,律师好压倒我吗?”

  一天,未央生正在帐台上结帐,点数钞票,走进个巡捕来道:“喂,哪一位老板,公堂上有传票传他,要他的人。”未央生只听得这几句话,唬得魂灵出窍,在帐桌上跳起来摇手道:“老板不在这里,老板回绍兴去了。”说着四肢寒战,把一叠钞票得满地。正是:

      堪叹人情多鬼蜮,含沙射影足惊人。

  不知未央生怎样对付巡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芳心可可疑幻疑真慧舌滔滔不挠不屈

  话说马空冀因为大便市场未央生侵害大公出版部营业,请褚植斋律师写信去要求更正道歉。守了几天,不得要领,竟向公堂起诉,述明案由,要求被告赔偿名誉营业两项损失一千两。公堂饬传被告未央生到案交保,未央生那时,已吓得软化,请了两位中国律师,到堂反对交保,声称被告盘进的大公出版部,另外一家,与原告所控不符,请堂上免予交保。堂上还在斟酌案情,那时原告马空冀已到,正和未央生坐在并肩,未央生对空冀望望,面上一片红一片白,像俄国的变色钻石一般。空冀素来认识他,今儿见他穿着长衫马褂,循规蹈矩,不免笑嘻嘻低低叫他一声:“未先生,久违了。”未央生含糊点点头。空冀又问他道:“贵市场生意好么?”未央生讪讪道:“还好还好。”那时堂上斟酌了一下,判交三百两保,定期审讯。被告律师见所请无效,只得退下。褚律师也走下堂来。未央生那时站起来,想走,给两个巡捕扯住,扯到交保间去,要他交保。空冀一同走出,对未央生拱拱手道:“我先跑了,隔天再见。”未央生低头不语,到得交保间,他有一位同去的店伙外出找保,无如各同行,对于未央生毫无感情,哪里有人肯挺身担保,结果还是自己拿出三百两现银子取保。未同生回到市场,那个律师姓卜的,衔着一根雪茄烟,已等在那里。未央生对他带哭带诉道:“卜先生,这事怎样弄法呢?”卜律师喷了一口烟道:“咦,这算甚么一回事,值得着急。老实讲,中国人还谈不到名誉两个字,你只要瞧公堂上对于赔偿名誉损失的案子,有几件准,请你放十七八个心。”未央生道:“他不但控告名誉损失,还要营业损失咧。”卜律师又吸了口烟道:“笑话笑话,营业损失好空口说白话的吗?非得有历年帐簿,两相对较,实际上少做几多营业,才能成立,你只管放心,开审大概要一个多月。尽管预备一切手续,将来判决注销之后,可以提起反诉,要他赔偿讼费律费一切损失。”未央生道:“那统要你大律师帮忙,将来胜诉之后,重重谢你。”卜律师咽了口唾沫道:“谢不谢别说起,你准备手续,有数么?”未央生道:“我闹昏了,一点转不出念头,非请你大律师教我不成。”卜律师转了个念头道:“停回晚上,我来招你长谈吧。”未央生感谢不尽,卜律师也踱着方步,踱出市场,跳上包车回去。直到吃过饭,卜律师往马律师小公馆里探望马律师。那时候马律师刚才起身,正对着橱镜子涂雪花膏,卜律师闯进去道:“老马你又在那里替广生行推广生意了。你自己有数,你搽了一次,别人要搽三次四次咧。”马律师回转头来道:“我实在并不是要漂亮,也叫没法,'粉饰太平'罢了。”卜律师笑了一阵,便坐在沙发里道:“嫂夫人呢?”马律师道:“她杭州烧香去了。”卜律师道:“那么你今天没有障碍,好自由行动了,我请你吃花酒吧。”马律师一怔道:“你难道又接受了甚么案子,顿时阔起来了?”卜律师道:“小案子,刚才出了一庭。”马律师道:“民事呢刑事?多少公费?”卜律师道:“民事,只有一百两。”马律师吓了一跳道:“一百两,好运气好运气。那么今天非敲你竹杠不行。老二那里呢老八那里?菜定过吗?”卜律师道:“老二那里爱情好说早已破产,还是老八那里吧。老八那里,塌了他便宜,没去过咧,非去报效一回不行。”马律师对卜律师笑笑道:“可是上回东方旅馆出的毛病,当时你瞒我,现在自画供状了。”

  卜律师涎着脸道:“也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知你和翠情老九,达到目的没有?”马律师道:“翠情老九对我总算有十分可能性,我说上去,总是准如所请。只是他们房间里几尊天神,面目可憎,我已好久不去,现在好说时效已过。”卜律师道:“今天好去叫他个堂唱。”马律师摇头道:“不叫不叫,免予置议。”说着梳洗已毕,摊出烟盘,要想抽烟。卜律师道:“老马,你戆大,此刻一同到老八那里,难道没有烟给你抽?”马律师望了望手表道:“此刻只两点钟,未免太早吧。”卜律师道:“今天我做花头,早些何妨,怕他们不招待。”

  说着,同马律师走出马律师,马律师忘了件东西,又回到马律师,拿了赶上卜律师,一同到福致里红弟房间。那时红弟老八还在小房子里,生意上只有两个做手,阿金老大,老大迎着,留进小房间说,"卜大人,马大人倒起身得早,我们房间里,地还没有扫咧。小房间里床上横横吧。”卜律师当同马律师横在铜床上,吩咐老大拿烟盘。老大一想,橱门上钥匙,还在老八身边,烟灯家伙锁在橱里,又不敢回绝卜大人,只得到楼上爱珠房间里借了一副家伙,又借一匣烟,送到小房间里。卜律师先吸了一筒,让马律师吸。马律师已眼泪鼻涕淌到烟盘里,捧着便装。卜律师当去写张请客票,送米麦路大便市场,请未央生来谈话,票角上又注着,如有贵友,请多来几位。一回儿,相帮送给未央生看,未央生道:“是卜律师有甚么机密,要许多朋友去帮忙。”当下便请帐房先生和两个站柜子的伙计,更怕嫌少,又打电话喊了个娘舅来,五个人赶到福致里红弟房间。卜律师连忙迎进,说:“有劳你们了,小房间里请坐吧。”一边说,一边喊阿金摆场子。阿金如奉圣旨,同老大马上拖出台子,倒出麻将牌,端上茶几,回说卜大人,台面已摆好。卜律师对众人拱拱手道:“那么费心各位了。”未央生等,面面相觑。还是未央生的娘舅资格老,拖未央生到外面道:“你卖了一场和票吧,我们没事要跑了。”未央生心里肉麻,到那其间,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得挨着步到里面回复一声卜律师,说我们几位麻将都是鸭脚手,想不叉了,各人凑着买一场票吧。卜律师一边说,那是不敢当的,一边喊阿金轿饭帐。未央生领着众人,退出小房间,要问娘舅一场票多少钱,一望娘舅,已不知去向。只好问阿金,阿金说:“随大少打发,一场和廿四块也有,四十八块也有。”未央生心里一跳,免不得各人身边拚拚凑凑,凑出三十四块钱付阿金,换了四张轿饭帐,吩咐店伙帐房回去。自己走进小房间,听卜律师计议。卜律师又抽了两筒烟,站起身来,拉未央生到外边大房间谈话。阿金送上两杯热茶,卜律师高声问马律师,此刻几点钟?马律师回说三点另五分,卜律师咳了回嗽,又叫阿金拿根亨牌来,吸了几口,才和未央生开始谈判。

  里面马律师独自抽了回烟,又叫阿金添烟,阿金只得拿了匣子,再去商借。马律师摸出身边一只牛筋小匣,和一个钥匙来,将烟枪头旋下,把钥匙头塞进,挖了一回烟灰,又等阿金送进原合烟来,打了几个烟泡,一起装进牛筋小匣,以备数日之粮。那时又等了一回,听听外边依旧唧唧哝哝,马律师不敢叫唤,对着一盏烟灯,迷迷糊糊,似做梦非做梦的,好像翠情老九走进房来,拉着去坐汽车兜风。两人跨进车厢里,只见雪白的坐垫,坐到垫上,屁股颠了两颠,晓得是最好的司别令弹簧垫,又觉得鼻子管里一阵花香,一望左右两只小玻璃瓶里,插着几枝康令生和文竹,不觉心醉。老九那时正把车窗玻璃摇上,马律师问兜风为甚么要摇上玻璃窗呢?”老九道:“耐弗晓得格,野风大来西,吹仔要肚皮痛格。”马律师道:“你的肚子这样薄弱,难道一点儿风也吹弗起的吗?我倒不相信,让我看看呢。”说着,把老九一件白物华葛短衫掀起,老九身上一扭道:“规矩点,弗要动手动脚,坐在汽车里,弗比坐在床当中。”

  马律师学着他的苏白道:“汽车末就是活动格床。”老九把马律师一推,马律师顿时又在梦里做了一个梦,做得好生疲倦。醒来道:“老九,你约我坐汽车,怎么自己一些儿不预备的呀!束条大汗巾末是老规矩。”老九羞着不响,那时汽车停了,老九叫道:“根泉俚搭啥地方?”车夫说虹桥头。老九顿时吓得冷汗一身,褪下一只钻戒来,塞在鞋肚里,心想虹桥头不是莲英阿姐上西方的地方么?又道根泉,耐为啥要停车介,阿是戤司令弗够哉。根泉走下车来道:“马达坏了。”老九发急道:“马达坏末,那亨弄法介?”车夫道:“不要紧,我有修理家伙在车垫子底下,你们下车来让我拿。”说着把车厢门拉开,马律师坐在右首一跃下车。老九只顾摈着站不起来,粉腮胀得通红。根泉只打了一回千里镜,说道:“我不拿家伙,不好修理的,难道今天在这里露宿一夜么?”老九那时弄得哭笑不出。马律师站在风头里,也觉得不寒而栗,心中已猜到他抛锚的原因,只苦无法解围,忖了忖道:“你走开,让我替你拿。”车夫不响,马律师钻进车里,问老九身边带钞票没有?老九道:“只有四十块钱。”马律师道:“你给我,这都是你忘束了汗巾的不是。”老九把四张拾元钞票给马律师,马律师又摸了摸坐垫底下,一无什么东西,走下车来对车夫说:“垫子底下有家伙没有啦。”车夫摇头咂舌道:“没有家伙,那是今天开不成了。”马律师乘机道:“住在露天总没有这种道理,我想那边有乡下人家,你可好勉强开到那边,向乡下人家借几件东西来修理一下吧。”车夫摇头道:“陌陌生生,不见得肯借吧,车子是一开也开不动了,非得去借了来修好再开。”马律师忙塞给他拾块钱,说:“那么你去想法给他们几个钱,他们总肯借了。”车夫接着,身子软洋洋对车沿上一坐道:“这一点点未免拿不出吧。”马律师又给他一张,他只顾冷笑。一回儿说:“你不知道,新垫子咧。”马律师又给他两张......车夫依旧冷冷道:“洗他也不容易。”马律师又自摸出一张给他,说:“老哥呀不瞒你说,今天没多带钱。”车夫一声冷笑道:“哧,没多带钱,就应该留心一点。”说着慢吞吞站起身来,在草地上找了一回,好容易找到一片石子,约略把车身下汽缸上一只螺丝钉,只轻轻敲了两下,对马律师说:“你上车,待我试试看。”马律师走进车厢,把厢门拉上,觉得车身辘辘发动,一路风驰电掣而去。马律师对老九扮个鬼脸,伸伸舌子。煞煞眼睛,老九拧马律师一把大腿,拧得马律师怪叫起来。说喔唷唷......醒时,只见阿金娘奔进来,问马大人阿是烟枪呼弗通,让我来替你挖挖空烟灰罢。马律师道:“不是不是,我打了个磕睡,你替我冲些热茶来。”阿金去冲茶,马律师回味梦境,很觉纳罕,想那车夫根泉,岂有此理,胆敢在我睡梦里敲我竹杠,使我无法处置他,否则谁饶他现现成成一个胁迫诈财的罪名,我还好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赔偿一笔损失咧。既而一想,亏得在梦里,否则榻了这个便宜货,非但要还老九四十块钱,老九还要嬲牢我做花头咧。想着跳起身来,自言自语道:“便宜便宜,有趣,梦里和醒时一样有趣。”那时外边卜律师一席话,已宣告终止,问马律师此刻几点钟?马律师说六点二十分,卜律师对未央生说:“我们都是老朋友,今天刨去一刻钟,算了三个钟头谈话费吧。你不便,我明天开帐来收也好。”未央生顿时呆了呆,既而一想,他所供献的计划,头头是道,针针见血,照他办法,可操必胜之券,便也顾不得钱,一口应承卜律师,准定明日送到府上。说着便想告辞,卜律师留他吃酒,未央生怕要谈话费,怎敢贪嘴,即忙走出红弟房间回去安宿不提。第二日早上,未央生到大便市场,依照卜律师的计划,几路发兵,大有登台点将威风。先打电话请娘舅来,叫他到法界租一宅房屋,堆几箱书在里面,钉块大公出版部的招牌在门上,你自己承认算老板,改天开审,你说出盘给大便市场,确有这回事。又吩咐店伙找几本书,送到印刷所,换上个面子底页,把大便市场出版字样,换作法界大公出版部。又吩咐广告员,做一则某某书出版的小广告,下面写法界大公出版部出版,大便市场分销字样,即日送登新、申各报三天。又吩咐交际员到莱服司大律师事务所,请他做常年法律顾问,刊登广告数天。

  未央生一阵点将完毕,自以为千稳万妥,无懈可击。时光迅速,已到开审日期,未央生跟着卜大律师投案。那时先由原告褚植斋律师陈述案情说:“原告大公出版部,系股份公司,经理马空冀,于某年某月某日开幕,开设某里,营业迄今已历一年,出版书籍,亦有多种,各埠同业,统有分销。今突被被告大便市场经理未央生,公然侵害,于某月某日,登载受盘出盘广告,散布流言,淆惑观听,致原告直接受其损害,不得不起诉追偿,关于营业上名誉上两项损失。”说罢,将被告所登广告,原告所出书籍呈上。当时被告卜律师起立反对,说:“本律师代表大便市场未央生,反对原告律师理由。原告是否有此书局存在,不得而知。被告所盘进之大公出版部,系另外一家,开设法界某里,某号门牌,经理王世横,现投案作证,与原告所称之大公出版部,毫不相关,请堂上注意。”那时堂上传王世横,王世横站上证人席,侃侃而谈说:“我叫王世横,开设法界某里,已阅多年,因生意不佳,曾于某月某日出盘与大便市场,是实。”堂上问可曾出版过书籍?王世横说:出过多种。说着把换过底面的一种《月下老人秘幕》呈上。堂上又问:“登过各报广告没有?”王世横把报纸呈上,说早已登过。堂上细细察看了一回,微微点头。又把两种书两种报授给领事观看,那天是日本领事,和俞陪审官,统是精明干练,心细如发的人,那容夫央生小弄狡狯,早已察出破绽,姑问原告律师道:“被告声称另一牌号,你有甚么理由?”褚植斋不慌不忙道:“被告所指,完全不确。被告所称另一大公出版部,原告不能承认。因其证据不充分,书籍不用说是改头换面,墨汁未干。广告更属事后登载,欲盖弥彰。请堂上注意两种书籍的新旧,两种广告的时日,则被告伪造证据,蒙混堂上之心,昭然若揭。”说毕,卜律师起立道:“书籍系大公出版部所印的书籍,广告系大公出版部所登的广告,请问原告律师,从那里见得到是伪造证据呢?”

  那时堂上将两张登广告的报纸,看了一看日子,微微点首,又把一本《月下老人秘幕》把玩着。褚律师又站起来,向堂上低低道:“这本书当初是大便市场所出,现在因为涉讼,改换了牌号,这是事后虚构的。”堂上默然。被告律师又起立反对道:“请问原告律师,安见得这本书是大便市场出版,安见得事后虚构。”说罢坐下,堂上目注,原告律师褚律师笑容满面,不慌不忙,在一只大皮包里,抽出一张旧报纸来,呈到堂上说:“这张报纸,是去年十月初十的,上面刊着一则广告,请堂上注意。”堂上接着一看,登着《月下老人秘幕出版广告》,下面说"月下老人的秘幕,便是月下老人一生拉皮条的经验,有的拉成功,便成为白头到老的夫妻。有的拉得半二弗三,便成拆姘头。有的多拉了一位,便成偷汉子。有的拉断了,便成生离死别。书中说不尽他老人家种种硬拉软拉轻拉重拉的趣事秘情。”堂上看到这里忍不住别转头去,偷笑了一笑。又看下面道:“本书确系古本,为月下老人自己手抄,笔妙墨香,不可多得,现由本市场主人,向老人第十七世子孙法华寺月印禅师购得,影印出售,诚为希世至宝,只有本市场独家出售,并无分出。”下面一行大字道:“上海非常大便市场独家出售。”那时堂上把这张报纸授给卜律师道:“这是被告所登的么?”卜律师看了遍,默然无声。堂上又问未央生道:“怎么去年登广告,说大便市场独家出售,现在又登大公出版部出版发行?”未央生俯首无词。堂上又问王世横道:“你已在正月二十日登报,说全部生财书籍,也盘于大便市场,怎么又在二月初二日登载发行月下老人秘幕一书的广告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么?”王世横支吾不答。堂上又问马空冀道:“你要被告赔偿一千两银子损失,有甚么根据?”空冀说:这一千两银子是实际上所受的损失。本局自经他出盘广告披露后,商业信用,完全损失,各埠同行,信以为真,叠向本局催讨钱债,退还存货结算帐目,弄得不堪其扰。本局血本关系,不能因此停业,一边发信声明误会,一边将全国各埠同行退来货物,重行寄回,一往一来,邮费连费,已损失不资,至于营业方面巨大损失,现在尚未结算。这一千两不过是现在约计的损失。”堂上问:“可有损失的证据。”空冀呈上同业退货的信札,约有十来通。堂上披阅一过,即忙宣判,写张堂论,交给原被告,大致说:“原告大公出版部经理马空冀因被告大便市场经理未央生登报侵害营业名誉,要求赔偿损失在案。查被告去年所登月下老人一书,声称大便市场独家出版。以后又在二月初二登报,忽声称法界大公出版部发行,显见事后虚构,蒙混公堂。着大便市场经理,赔偿大公出版部营业损失五百两,堂费被告负担,此判。”当下被告律师把堂谕看了一遍,垂头丧气,走下堂来。空冀同褚律师也走出公堂。褚律师道:“这起案子,空空洞洞,真不容易赢他,亏得堂上细心,被告又弄巧成拙,欲盖弥彰,现在总算徼天之幸,胜诉了。”空冀蹙着眉头道:“胜虽胜了,怕他不肯就此干休吧。”褚律师道:“现在堂谕已下,公堂不比内地,没有上诉机关,复审又非易易,一定要有新理由提出,才准复审,今儿眼见他输定了,还有什么翻案呢?”空冀道:“未央生现在有了几个钱,怎肯不想法,就此坍台到底。你看他好了,决不肯情情愿愿拿出五百两银子。”褚律师不信,过得三四天,果然公堂有通知单到,传原告复审说:“兹有菜服司大律师,代表被告未央生,提出新理由,请求复审在案。本公堂准其于三月初一日复审,着原告到堂候讯。”褚律师见了,诧异道:“这起案子,被告奸谋悉露,事实昭然,还有甚么新理由提出呢?大概未央生中了彩票,钱多为累,送些外国律师用用,凭你怎样想尽方法,我们脚踏实地,实际上受了损失,怕他甚么!”空冀道:“当然不怕,我们只消依实而谈。”褚律师道:“复审不消把全案辩论,我们只消把他所提出的新理由推翻,便依照原判,不生问题。”空冀道:“那要你老法家随机应变了。”褚律师笑笑道:“这些些小事,真不在我心上,包管他依然败诉,堂上宣判,仍照原谕便是。”过得两天,已是二月念九,明天便是审期。空冀赴同业汪君的喜筵,忽在席上碰见未央生,仍旧笑嘻嘻叫他一声未先生,未央生只点点头。傍人插嘴道:“你们俩一向相熟,问犯缠讼不休呢?”空冀笑道:“我也是这们说法,未先生有的是钱,有了钱,不必再争甚么气,当初我两次写信给未先生要求更正,假使未先生买我薄面,难为两三块钱,替我登则广告,也决没有这起案子。现在堂上判已判决了,还要请出外国律师来请求复审,算甚么一回事?便是未先生翻案赢了我,也不过是坍中国律师的面子。我看未先生这们罢,你也不用再请复审不复审,爽爽快快交到堂上五百两银子,我拿到你钱时,捐给书业公会,你道好不好?”

  未央生头一别,半刁着嘴道:“试试看末哉,各有三千年道行。”空冀哈哈一笑。第二天上午,双方律师、当事人、证人,又统统站在公堂上了。那时被告的律师,英挺挺雄纠纠,碧眼黄髯站起身来,叽哩咕说了一阵,把一张报红,授给堂上阅看。那随同的翻译声称,本律师代表大便市场,提出新理由,对于前案请求复审。所提新理由,第一条,被告大便市场于去年年底,曾经登过各报,代理上海三十二家书局大贱卖,广告里面也有大公出版部牌号,何以大公经理当时不出干涉,现在忽生问题。第二条,原告既属中国人开设中国商店,应当向中国内务部注册,查商律第□□条,商店牌号,未向内务部注册者,不能向人赔偿损失。”说毕堂上问原告马空冀,大公牌号注册没有注册?空冀说没有注册。又问去年他登报贱卖,你看见没有看见?空冀说:“看见的。只是......”

  空冀话没说完,外国律师又站起身来,呜哩呜哩说了一番,翻译接着道:“可是原告既没有注册,又眼见去年拍卖,一则根本不成立,一则已失交涉时效,请堂上重行宣判。”堂上默然。那外国律师又连续说了一番,翻译接着道:“假使没有注册的商店,对于这受盘出盘的情形,要求赔偿损失,那是不得了,全中国不知有多少稻香村,有多少陆稿荐,一家稻香村陆稿荐出盘,要引出千百家稻香村陆稿荐出来交涉,那还了得。”堂上微微点首。原告律师褚植斋等被告方面诉述已毕徐徐起立,对堂上要言不烦道:“顷据被告律师所提两条理由,本律师认为不能成立。第一条,被告所称去年登报代理贱卖,何以原告当时不出交涉,要知代理贱卖,与出盘受盘,性质悬殊,书业同行,向有互相代理卖买的习惯,当时原告因实际上没有受到损失,所以不向被告交涉。现在被告登载出盘声明,原文有甚么'当日银货两交,以后人欠欠人,各归自理'等语,关系原告根本动摇,实际上感受损失,所以不得不起诉追偿。第二条,商店开在租界,已受贵公堂保障维护,似无须向中国政府注册得。倘因不注册而人人得以侵害摧残,则开在租界上不少不注册的商店,亦将人人自危。”堂上听到这里,毅然决然对被告宣判道:“被告所提理由不充,仍依原判,着交原告五百两银子损失。”那时外国律师又起立低低对堂上说了几句,翻译也喁喁的说着道:“请堂上酌减,原告是一家小小书坊,决没许多损失。现在一家赔了许多,倘第二家效尤起来,那是赔不胜赔。”堂上微哂道:“因为原告局面不大,所以损失尚微。假若几十万资本,损失那就不得了。你们又怕第二家效尤,那么三十二家统统是冒牌,当然三十二家要你们赔偿损失。”外国律师默默无声,只得拉着翻译,走下堂来,连声叹了几口闷气。空冀同褚律师也走出公堂,跳上汽车,回到事务所。褚律师道:“今天好险哪,险些五百两银子不到手。对方所提理由,第一条不凶,第二条不弱。亏得我双料马屁,连拍带捧,堂上便一无异议,现在怕他再没法想,如非赶到香港上诉去。”空冀道:“怕他还不甘心咧。”褚律师说:“现在五百两好派用途了。”空冀道:“不可说。”过得几天,褚律师只领到三百两交保银子,其余二百两虚悬不交,公堂屡次催缴,未央生置之不答。公堂交保间里的当差阿毛,拿了张传票,不知走了多少脚步,未央生匿在里帐房,只推说不在上海,阿毛恨之无极,一天来见空冀说:“老阿哥,我有件事情,要相烦你干一干。”空冀道:“阿毛,你有什么事,我总帮你忙。”阿毛道:“这件事很麻烦,我对你说明了,你一定不依我的,你且跟我来,我自有道理。”空冀纳罕着,不知他有甚么公事,跟他到公堂,他拿了张传票,同空冀走到门口,叫车夫开辆汽车来。车夫问:可是到哪里捉强盗吗?阿毛点点头。低低对车夫说了句到哪里,车夫跳上汽车,阿毛请空冀坐进里面,自己也塞进车厢,手一扬,汽车疾驰而去。空冀问阿毛,究竟甚么一回事?阿毛说:“究竟是你老哥自己的事。”空冀大惑不解,还想问时,车轮已停。阿毛推开车厢门道:“老哥,你跟我来,自知分晓。”空冀下车一望,正停在大便市场门首,不觉一怔,问道:“阿毛,你到这里来则甚?”阿毛道:“未央生你总认得,我找他问句话,请你介绍。”空冀勉强而入,那时未央生正端坐在帐桌上吸水烟,见阿毛、空冀走进,翻身便跑。阿毛眼光何等敏锐,忙道:“未央生,你别见了我逃呢,我不吃人的呀。”未央生只好依旧坐下,讪讪道:“你有甚么事?”阿毛道:“我来请过你十多趟,好几次都是你亲口回报我,说绍兴去了。你今天承认未央生吗?识相点,跟我跑。”未央生道:“老阿哥好说的,停回我自己跑来。”阿毛道:“不由你便,豪燥跟我跑,牵丝扳藤些甚么?”未央生索索发抖,阿毛把他拖到外边,推进汽车,随手带上车厢,播播几声,疾驰而去。可笑未央生还在车厢窗里伸出手来招呼店员说:“豪燥!豪燥!拿二百两银子来赎我!”阿毛见他憨态可掬,笑作一团。那时马空冀早已溜出市场,喊声惭愧,上阿毛的当。一路回到家里,第二天褚律师送到二百两银子,说大功告成,亏得昨天阿毛出力,阿毛那人很有肝胆,现在不知你实际损失如何?空冀道:“不可说,金钱事小,信用事大,本局的信用给他弄糟了。”又过几天,空冀登载一则并未出盘、声明误会的广告,海上同业闻讯,众口称快。有人怂恿空冀把堂谕披露报章,空冀说:“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我初衷并不想涉讼,现在幸占胜利,更有何说。”从此未央生认识了空冀,不敢侵犯。只是他已生成了一种孜孜为利,不顾他人名誉的习性,不久又闹出乱子。他不知托哪一位角子文豪,胡诌一部甚么叫做《西洋十三国奇观》,登报时把上海有名文人,来做幌子,甚么"庄周蝶序文""赵一苕题词""施不耐评点""陆沉钟校订",像大出丧一般,把行牌执事一扇扇掮出来。只是说也奇怪,上海人瞎子多,只听锣声,只看行牌,不管你棺材里有死人没死人,自会来送丧的。不久他那部十三国宝书,居然哄动一时,那批海上有名文人,叙议道:“好了好了,从前袁世凯做皇帝,强奸民意。上海毒门医生,天天把几位绅士做招牌,好说强奸绅士,现在挨到我们头上来了。”庄周蝶捋着胡子,对赵一苕道:“我老矣,不能用也,还是你短小精悍。”赵一苕不待庄周蝶说完,火冒起来,说:“可恶的市侩,把老子名字乱用,非得写信去交涉不行。”施不耐在旁冷笑一声道:“老赵你写信有甚么用,他回信你说,我另一赵一苕,请问你叫得赵一苕,他叫不得赵一苕吗?你赵一苕的名字,又没有向内务部注册,怎好和他交涉。”赵一苕听得软了下来,施不耐口上这们说,心里那们打算,必须如此这般,使他百口莫辩。过得几天,施不耐托律师充作买客,寄信去买一部《十三国奇观》,乘便问他评点的那人,叫施不耐,可是施耐庵第十世嫡系,现在办四金刚报,从前编血杂志的,不久那边回信来说不错,正是此人。又把不耐平生历史,详述一遍。律师笑着给不耐看道:“铁证来了,现在你赛如内务部注的册,再不怕他了。”当下写信给他,要他赔偿一千两损失,结果总算不耐可怜他,罚了他三百元充公益。未央生这们几次三番闹的笑话着实不少,这还是一两桩场面上坍台史。更有不少嫖院、纳妾、休妻、诈死,种种笑话奇谈,写出来包管阅者笑得嘴歪,现在姑且抛开,等在下做第二部小说《人心大变》时,尽情发表。书中单说马空冀自从开办大公出版部后,屡次受海上书贾打击,弄得心力憔悴,幸亏沈衣云十分帮忙,内部一切由衣云参赞擘划,足替空冀一半心力,营业方面,章有恒也很能尽力。那年结算红帐,略有盈余,各股东除官利一分之外,还有一分红利,大家沾沾自喜。开得春来,尤璧如辞掉学校教职,也来专心局务。玉吾也不时来帮忙。空冀因此空闲得多,时常和褚律师游逛。因为褚律师小公馆和空冀合住一宅,晨夕相见,所以常在一块儿玩着。有时两人镇日不出门,唤五娘煮几色菜,合樽促坐,畅饮一天。五娘小饮辄醉,醉后憨态可掬,更足令人销魂无地。不料好景不常,彩云易散,空冀又闹出事来。正是:

      卿心如柳侬心水,其奈东风荡漾何。

  不知空冀闹出甚么事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一字推敲儒生开博局万金浪掷豪客叹囊空

  话说马空冀的夫人,年来对于空冀已取放任主义。起初一月中三四夜不回,便要查究。后来十夜八夜不回,也不大顾问。并非爱情衰弱,也非度量宽宏,她正在那里不声不响的暗探丈夫踪迹。深知丈夫外边,总有秘窟。只是一时三刻调查不到,非得使丈夫在外多宿几宵,自己好多下一番侦探工夫,假使收束住了丈夫,对于外边秘窟,便侦查不出,所以一向这们长绳放远鹞的放着。面子上不露声色,对于空冀格外亲热,使空冀不疑。果然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马夫人有了线索,空冀还在梦梦之中。那天也合该有事,空冀胆大妄为,答应五娘的要求,要在无意中见见马夫人,使马夫人不留意五娘,五娘看马夫人一个饱。这方略空冀一时想不出,还是尤璧如挖空心思,替空冀想出。璧如先同五娘俩在月仙舞台包厢里观剧,空冀引夫人也到月仙舞台,璧如便招呼着坐下。马夫人和尤璧如见面过几回,并不客气,坐下一傍。五娘尚未开言,璧如涎着脸,引见道:“这位马家嫂嫂,你见见。”五娘只得偏偏身子,叫应一声马嫂嫂。马夫人也回声尤嫂嫂。可是尤璧如一张嘴,素来有名,这回揽到这个差使,哪里肯饶让一些,便道:“马嫂嫂,你瞧我家那位乡下姑娘,像甚么样子?真正吃饭弗知饥饱,困觉不知颠倒咧。她到上海来睡在铁床上,时常要跌下床来的,我见她恨透了。”马夫人笑道:“尤先生真说笑话了,我看你们嫂嫂也很漂亮,不过老成些吧了。”五娘那时面红耳赤,只不做声。空冀更是羞惭无地,把张戏目遮着脸子。璧如依旧有搭没搭道:“你瞧她老成,她真不老成咧,叫做乡下大好老,在乡下我见她怕透,时时给她打到床底下,我现在想翻她本,领她上海来,给些苦头她吃吃。”马夫人又笑了笑道:“你位尤先生真没好话说,我瞧你们一对儿很相称,不过你身材略胖些。”璧如道:“是呀,他一径嫌我胖,厌......”话没说完,大腿上给空冀暗暗拧了一把。璧如接着道:“我不说了。他停会回去,要把我翻本的,又要把我大腿上肉提得二三寸高。”马夫人笑笑,不再和他讲下。尤璧如只管挨在五娘并肩,逗五娘嬉笑。

  空冀在傍,气得哑口无言,暗暗对璧如睁睁白眼。璧如只管假痴假呆,问空冀道:“我刚才在石路上,见几家小洋货店里,大家挂着一块招牌,叫做'落得便宜',这落得便宜四个字,不知怎样讲法?”空冀那里敢接嘴。看了一回,璧如引五娘先跑,涎着脸道:“对不住,失陪了。她乡下刚上来,我要紧陪她睡去。”马夫人对璧如道:“亏你尤先生说得出,肉麻不肉麻?”璧如道:“回去真要肉麻咧。”说罢引五娘走出剧场。马夫人问空冀道:“尤先生住在哪里?”空冀随口道:“书局里。”既而说:“现在怕已租了小房子。”马夫人赞道:“他这位夫人,倒不声不响,很安顿的。”空冀得意着,眉飞色舞道:“我也很赞成,性格非常和善,而且待人接物很圆到,姿色也弗推扳。”马夫人道:“你法眼赞成到,总弗错到哪里去,不知你认识她几时了?”空冀愣了愣道:“认识还不久,她上海来才认识。”马夫人道:“我看弗见得罢,你前世里和她一定很要好,否则她刚到上海,怎么已经晓得她的性格呢?”空冀自觉失言,讪讪道:“我听璧如讲呀。”马夫人微笑道:“璧如和你算得好朋友,他连夫人的性格一切统会告诉你的。古人有刎颈交,你们俩真变做共妻之交了。”说罢,微微一笑。空冀只好嬉皮涎脸,搭讪着不响。一回想起璧如引五娘一同出去,别弄假成真,拆我烂污。当下推说书局里忘了件要事,非得去去再来。马夫人道:“你停回径回家里吧,我不久也就要跑。”空冀站起身来,走出包厢。马夫人喊茶房冲茶。空冀也管不得她,出了月仙舞台,老规矩,先往卫生池个浴,然后去找璧如、五娘。他所以要浴,防夫人暗中钉梢。谁知那天夫人并没有钉,后来怎会破案呢?其中自有线索。且说空冀先到延庆里一问褚夫人,说没回来过。又往书局里一问,也不见璧如。四处探寻,全无迹兆。只得在延庆里坐等,等了一回。璧如送五娘到延庆里。原来璧如晓得空冀要发急,有意引五娘进新世界,逛了一回。空冀急着道:“老哥,你拆我烂污,到那时才来。”璧如道:“你不用疑心,我原物奉还,不信时,请你当场试验,好说得原封未动。”空冀道:“刚才寻开心,是给你寻畅了。”璧如道:“这一些小权利,是应享的了。这就叫落得便宜,不塌也是呆大。假使当时我们俩一声不响,坐得远杀杀里,你尊夫人又要疑心了,怎么夫妻淘里,久别重逢,这样子冷落的呀。所以刚才的手续,不得不做。不知你尊夫人相信不相信?”空冀道:“我听她语气,是有些未能全信呢。”璧如道:“那就难了,你要她信时,非得叫五娘当着她面,和我行个周公之礼。”空冀道:“你少替我嚼嚼吧。”璧如道:“其实讲穿了,也不要紧。璧如唱戏,何妨客串一出。”空冀道:“谁容你客串呢!”说着拉住五娘玉手,五娘对空冀刮刮脸道:“怕家婆,羞也不羞。此刻又是神气活现,刚才老鼠见了猫儿似的,一响不响了。快点时光不早了,替我识相点,回去陪家主婆吧,不要吃了生活哭得来。”

  空冀只管嬉皮笑脸,拉她坐在怀里。璧如在旁不耐道:“喔唷,你们索性做给我看,戏牙戏牙我鳏夫了,那么我就此卸任吧。”说着便走。空冀留他时,璧如已走出房门,一路叹息道:“可怜我做这一任官,叫做有官无印真苦恼。”里面空冀听得好笑。五娘在楼窗上,叫他尤先生走好,明天来白相。璧如已走出大门,并不回言。自从这天之后,空冀回去,马夫人更加和空冀亲热。空冀有时回来得晏,马夫人亲自开门,又煮些空冀喜吃的东西给空冀吃。空冀受了些风寒,三天不出门,夫人衣不解带,将护周致。病愈之后,夫人劝空冀外出散散心,换换上海混浊空气。空冀深感夫人雅意,答应了夫人,偷偷地约下五娘,重到杭州,又住下半个月,倦游归来,两人径到延庆里,登楼一望,呆住了,只见房间里,仅剩几垛壁子,一片楼板,出了回神,对厢褚夫人道:“你们去后第二天早上,马夫人领了两部塌车来搬去的,我们闲人又不好说句话。听说马夫人早已侦悉,看戏那天,便叫茶房钉你的梢,钉到这里,打听得明明白白,你们还睡在梦里咧。”空冀明知东窗事发,没话可说,回到家里,夫人声色不变,依旧笑迎着,问长问短。空冀只觉家里顿时多了一房间家具,要待发作,把夫人出气,只见夫人笑逐颜开,满面春风,一时沉不下这张脸子,没有法想,暂时送五娘到新闸路一所绣读学校里寄宿。那所绣读学校,也是个投机家应时势潮流开设的,校章再通融没有,不限年龄,不问身家,学膳宿费,一概全免,只消有个保人,随缴一百元保证金,五年毕业,如数奉璧。中途退学,概不发还。他定这个校章,很费一番斟酌,明知那批落花无主,半娼妓的高足,不过暂借学校,做做旅馆饭店,决住不满三年五载,多至三月,少只数天,一百元保证金,唾手可得。大不可小算,一人百金,一年来随时入校,随时出校不下百十人,收入动万,可是日常仅开两桌饭,只有坐不满,决无坐不下,开销既省,一年盈余,便可想而知。有人说他们济良公所式的学校,他们受诸不辞。要你们鼓吹,赛如登广告。

  当时空冀的金屋里面,给夫人拆了冷台之后,另租房屋,又怕重蹈覆辙,不得已,暂时送入绣读学校,半工半读。三个月后,空冀又卧病在床,五娘不免托人来探问病况,消息又给马夫人知晓,翩然到校,请见五娘,两人忽的姊姊妹妹,话得投机。此后马夫人又时常送些衣料首饰给五娘,有时约五娘外出叙餐,细谈衷曲。说空冀并没家产,已有两个儿子为累,妹妹终身寄托于他,很靠不住,现在妹妹青春还轻,我劝妹妹速自为计,切勿坐误。五娘听得,双泪迸流,暗暗说声罢了,只求一面决绝。马夫人道他新病初愈,见你面时,怕又动他悲感,病本有妨,要你妹妹原谅。五娘泣不成声,好久好久,才说姊姊,那么请你代说一声珍重吧,我明日离开上海,到北京寻我母亲,此后无论如何,决不再近空冀,以谢姊姊知遇之恩。马夫人那时,也觉黯然神伤。第二日,马夫人送五娘二百元赆仪,又几件衣饰,一路恭送到火车站,买了张月台票,直送到车上。等到火车去远,望不出烟时,方始回来。空冀病愈,一起床,便偷偷地去望五娘。校长把实情相告,空冀中心如焚,怅然若失。过得几天,接到北京五娘手书,说已重堕风尘,复为沾泥之絮。空冀更觉得凄心酸脾,徒唤奈何。从此以后,便把寻芳拾翠的心,冷了一半,专心局务,不大外出,有事便长,无事即短。又过得一年,那时已是二月初旬,上海社会,又起了一种烈烈轰轰的潮流,虽没信交潮流来得利害,然而波谲云诡,也足风靡一时。考据他的起点极微,不过有人在游戏场设个场子,摊上几条半通不通的诗句,也有五言七言,也有三四个字,不成甚么诗句,统名之曰诗谜,引着一批酸溜溜的文人,哼着"夫子何为者"的调来玩玩,玩得着,三四个铜子,换包白雪包香烟,或是陈皮梅果子糖之类。这也俗不伤雅,贪不伤廉。无如上海人的眼皮很薄,见你摆个摊,一日可捞几个钱,本轻利重,不谋而获,便一个个效法起来,顿时把一座游戏场开得像蜂房一般。场子一多,招徕自广,免不得大吹大擂,各张着鲜明的旗帜,甚么"清兴吟社""幽趣诗社",更有甚么"一字推敲,文人雅兴""吟坛点睛,各趁心机"等字样,形形色色,怪态毕呈。

  这样一吹,不但一般文人玩着,便是略识几个之无的,也要摇头摆脑,充着斯文,坐在场子里一角两角下注。不满半月,潮流便扩张到游戏场以外来了。原因不外乎游戏场摊子上,下注有限,不能畅畅快快的赌,赢的赢得弗煞弗痒,输的输得弗尴弗尬,大家想现钱输赢,赌个你死我活。那些谜摊老板,应时势潮流之要求,便在家里出空一间客堂楼,设张谜台,简便的,就设在老板娘娘的床横头,马子脚边,印几百张卡片,"某吟社"

  社址某某里第几家,一切布置妥贴,便在游戏里,将卡片逢人乱塞。有几位输得想翻本的,便招朋友引侣,按图索骥而往,那边果然清静得多,爽快得多,现钱现钞,没有甚么香烟糖果,噜噜苏苏的东西,并且没有限定时间。高兴时,尽你一日到夜,一夜到天明,捻断吟髭,磨烂诗肠,随你的便。自从有此安乐窟,一般老谜客,不再涉足游场,镇日镇夜,在安乐窟里哼哼不绝。这是诗谜发源的大概情形。

  书中单表沈衣云,一天同郑一鹄两人,走进大千世界游逛,只听一片呼声道:“来嘘!押!押腊浪!”又道:“押舒齐仔,要抽哉!抽哉!抽哉!抽腊浪!”沈衣云和郑一鹄听得,莫名其妙,走上一看,原来押的是铜子和香烟,抽的是诗谜条子,不是别的甚么。当下又见了个熟人,便是一鹄同乡柳一佛,正赢着十来包香烟,坐在凳上,作弥勒之笑。衣云招呼他一声老伯,你输赢怎样?一佛还没有回答,谜摊老板已送上两支香烟,几粒糖果。衣云摇摇头,老板招呼请坐。一佛也叫两人稍坐片刻,衣云便和一鹄坐下,只见台上摊声玻璃框子,里面写着一韵、二韵、三韵、四韵、五韵,傍边又有一三二四等字,更有甚么"对证古本,以一配三""如有不对,以一罚十"几个小字,框子上面,摊着一叠谜条,七个字中,空去一个,傍边写上五个类似傍通的字。衣云不懂,只瞧一佛下注。又见那谜条上面,写的一句是"何时重旧荆关"侧首配着五个字道"过遇打叩返",一佛、一鹄、衣云见着,大家呆了呆,一佛心想,独门来了,可是五个字中只一个字通,做谜条的大概不知荆关为何物,当下并不下注,怕傍人要跟,专等傍人先下注。座中有一位老年纪的道:“荆关大概是荆州罢,这好像孙权向刘备讨荆州的口气,那么一定是个'返'字无疑。”

  说着连押了四包香烟在五韵上,一时跟押的人着实不少。其中另一少年,还在摇头推敲。一回儿道:“徐老伯,你说返字独门,我却疑惑那个叩字,何等浑成啊。”那老者道:“不会的,非返不可,叩些什么?”那少年也就押在五韵上。

  其余的人,也有说伍子胥过昭关,是过的,我们押他个过字。也有说,打字特别,我们押他的打字。一人说不错,五关是打的,我也押打字。一佛见只有二韵上空着,暗暗好笑,很命押上五包。抽条的人笑嘻嘻道:“老先生,对不起,每人至多押四包。”一佛即便减去一包。一鹄、衣云道:“慢些,我也要押咧。”

  押条的好像没听得,慌忙绰的一抽,手段非常敏捷喊道:“二韵上!”顿时一阵嘈,衣云、一鹄,摇着头道:“这句诗那会不是二韵。”一佛笑笑道:“我早见得独门,你想做条的荒唐不荒唐,连后梁时荆浩关同两个画家,都没有知道。这句诗,作者大概是感怀一个甚么画师的。”衣云道:“不错,一定如此。”

  那时傍边一位老者,还在那里查对古本。衣云一瞧,那首诗题,果然是"怀长安张伯雨画师",对一佛笑笑道:“佩服老伯,连诗题都给你猜中。”

  抽条的听说诗条荒唐,连忙换上一种,好了不成甚么诗句。第一条便是"一去年"配着"二三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字,一佛笑着,只不下注。傍边那老者押在三韵上,居然打着四包香烟,扬扬得意。第二条只三个字"曰方"配上五字道:“东南西北四"。一佛看得发笑,捧了四听香烟便走。那老板又塞给一佛等四五张卡片,一佛一看,是叫《吟红诗社雅集》,地址在大马路协德里四号楼上。当时笑了笑道:“诗谜愈弄愈发达了。”衣云道:“原来这们十不通的条子也有,那以你好包赢的了。”一佛道:“难说,摊上滑条多,说不定要开出十不通的字来。刚才开一条叫做"退休无事伴朝"配着"霜霞阳云曦"五个字,我就上当打"云"字,打掉四包烟,你道开的甚么?竟会开个霞字,奇不奇。”一鹄、衣云大家称怪。当下一佛走出游场,回家晚膳。衣云和一鹄便在游场吃过点心,好奇心发,依照卡片上地址去参观那吟红诗社。到得那里,只见一间统厢房,一张铁床,帐帏下垂,几件半西式具,床前一只八仙桌,铺块白台单,上面摆着谜盘谜条,围坐下四五位诗翁,大家摇头啧啧在那里推敲。衣云、一鹄走进,自有招待员迎接到床前两张小圆凳上坐着。衣云一望,不用香烟,全用码子,那码子一角单位,大到五元,分六七种颜色,大小不等,谜条较游场那里略大,字体清楚一点,只是诗句依然恶劣不堪。甚么"相识已三年""君来自东方",无非把几个数目方位,教人猜猜。座中有位胖胖的老者道:“这们猜数目的条子少拿些出来吧,我们不是游戏场打'一二三四五''唐明皇游月宫'的人,诗谜总须有诗意,快换一筒有些韵味的条子来,否则我们不打了。”那老板道:“是哉是哉。”说着,便转过铁床背后,捧出一筒新条子来。第一条写着灯听雨回肠夜,"配着"孤挑寒春银"五个字,那老者读了几遍道:“这条子有意思了,便是输了钱也情愿。”说着押下五角一个码子,在三韵上,旁边个瘦长条子道:“佩如兄'寒'字太好吧,我想还是五韵那个'银'字。”老者道:“第一条,我还摸不着头路,姑且拣好的打。”那人点点头,也跟了五角,抽出一瞧,当真是个'银'字,那人拍腿道:“可是那银子,再好弗有,错过错过。”又看第二条时,"袅袅身材腰",配着"款款、窄窄、细细、瘦瘦、摆摆"字样,那老者一壁诵,一壁把个身子东西摆动不定,一回儿笑道:“'摆摆'两字无论如何,没有的,大概总是个一韵'款款'吧。”那瘦子道:“'款款'又太好了,怕要蹈前条寒字的覆辙。老者也以为是,想了一刻,押一块钱在三韵上'细细'两字,抽出一看,一韵"款款",大家说上当上当。

  那时沈衣云和郑一鹄看了一回,不免技痒,摸出五块钱来,买了码子,专等机会下注。只见一条写着"小住村日日晴",配的"江荒乡西东"五个字。

  一鹄押五毛钱一韵,衣云也跟五毛钱,果然命中。以后又见一条"吹出清音四座",配着"欢欣春闻倾"五个字,一鹄低低对衣云道:“你多押些,押五韵。”衣云点头,等众人全押了,一望统统在三韵上,以为这一条非"春"字不可,衣云和一鹄各押三块钱五韵,抽出果然五韵。衣云莫名其妙,一鹄低低道:“你没记得上条不是'小住江村日日晴'么,那晴字是八庚韵,现在'欢欣春闻倾'五个字中,只有倾字八庚韵,那么一筒里条子,说不定在一首诗上摘下,倾字十有九中,所以我教你多押些。现在不出所料。”衣云佩服一鹄心细如发。那晚两人各赢三四十元回来,衣云沾沾自喜。第二日又约空冀去打,空冀认识座中一位老者叫许侃如,一位瘦长条子叫何淡月,都是上海数一数二的诗家,早有专集行世,不免尊崇他们一声老世伯。侃如道:“马先生,你也欢喜哼哼这玩艺儿么?我们看准了来打坍他们。”空冀道:“那要你老世伯指导。,"说着,见一条写的"槐花门巷太清",配着"幽间闲虚家"五个字,大家以为家字太特别,衣云低低对空冀说:“这家字很有来历,你快快打。”空冀当真打五块钱五韵,衣云也跟三块钱,抽出果然五韵,直到抽出来了,许侃如才想到太清是个画家,拍拍头皮道:“我老矣,记性究竟不及他们小伙子。”

  一回儿又来一条"夜诗声杂雨块",配的"寒春夏良半"五个字,侃如笑道:“这个'半'字荒唐不荒唐,我打他个'春'字。”空冀笑道:“用了半夜个半字,下面那个诗字,该当换一个字。”侃如问换甚么字?空冀道:“该换上个云字,那么'半夜云声杂雨声',不是句香奁妙句么!”侃如听得,笑不可仰。

  那时忽又听得室内一阵铮铮,如狭檐泻雨之声。空冀笑道:“各位请听'夜半尿声'来了。”侃如屏息听了一回,打着欧阳修秋声赋调道:“此声也,何为乎来哉。”空冀道:“来在铁床之后,马子之间。”众人忍不住一阵狂笑。空冀笑定,果真打了一块钱"半"字,开出果然命中。侃如连声说:“奇怪奇怪,作者兴致真好,雨夜吟诗,会吟到半夜三更。”空冀道:“我想不是吟诗,大概也像我们一样打诗谜。打到半夜三更,天下雨还弗肯回去。”众人笑了一阵。那晚衣云、空冀各赢了五六十元,回去安宿。第二天津津有味的告知璧如、玉吾,一到晚上,又合着淘去打,连日胜利。过得半个月,西藏路有育仁里,又开了一家叫"逸社",是几位文人合股开办,资本二千元,场面很阔,每天输赢很大,哄动一时。空冀等连日去打,约计赢进三四百元,一时兴发,便约了衣云、璧如,以及从前环球书局几位同事,合资四千元,也在小花园一家美华总会里开起诗谜俱乐部来,筹备不多几天,正式开幕,顿时人头挤挤,把一间厢房里,塞得水泄不通。那时衣云专管条子,空冀招呼场面,制条子的,便是松江诗家尤碧壶,条条句斟字酌,把五个字配得铢两悉称,绝无轻重,选句统选很有风趣的名句,抄写得笔笔正楷,一时押客,都称海上之冠。一到三四点钟,小花园弄口,汽车停满,来押的不比他家,都是冠盖如云,有官僚,有绅士,有名流,有巨商,那酸溜溜的文人,好说极少极少,那批买码子起码二三百元,下注虽限定五十元孤注,有时一二百元,也通融过去。空冀深恐输赢大了,受风波,每天交出二千元筹码,声明输完筹码,明日请早。谁知那里做得住主,有时统押在一门,计算总在七八百元,倘抽中时,配数已在二千之外,因此空冀恐慌起来,临时召集股东磋商办法。那时环球书局总理袁大块头道:“我们玩玩也不要紧,四千股本不够,再添四千,譬如新年推牌九,你别胆小,后备有我们,不必顾虑得,尽让他们押个畅快便是。”空冀胆子一宽。数日以后,押客大负,来者莫不空囊而去,庄家赢进六七千元,连本已达一万。那时空冀很抱乐观,尽让押客下注,绝无限度,谁知风波来了,一天那"逸社"里面,派出五个人来,每人身怀一千元,为首华白凤,也是个好打手,十分心细,不乱下注,能够一击命中,当时领了四人来到小花园美华俱乐部,围坐着只看不打,看过一筒,等第二筒条子上场,又看了十来条,才慢慢下注。华白凤领头,像总司令一般,先问明规则,古本错误怎样,抽条的回说照例罚十倍,又问若干限度,抽条的心想,他问到决不能说没限制,只好说至多每人押五十元孤注。白凤又问吃注可以么,(便是把他人押的移动。)回说可以,但须自理,与庄家不涉。白凤点了点头,停回看准一条,押下五十元孤注,他同来的也各跟五十元,押在三韵,其他押一二四五的也不下三四百元,白凤说一声一起移,在三韵上算,抽条的一呆,约计有一千左右,心想这条押在三韵上非三千元不成,好在空冀知照过,在一千元押数以内,不生问题,当时便不慌不忙抽出,幸而是五韵,庄家大赢。五韵上一百多元,亦由移主配出。又过几条,依然如此,连移带押又在一千左右,抽出命中,庄家配出三千元,抽条不免慌张,暗遗人唤空冀来。空冀走来,认识白凤,打他招呼道:“老哥我们本来每天只做二千元输赢,现在你老哥来,我特别通融,做六千元输赢,请你酌量下注,别下了注移动,彼此不开心。”白凤说:“那再好没有,说明在先,我酌量你码子下注便是。”空冀吩咐管码子的查点一下,说现在庄家只输得三千元之谱。空冀道:“那么你再搬三千码子出来,输完明日请早。”

  白凤说很好,那再爽快没有,我和你们再做三千元输赢。说着静默察看。空冀一算,有六千元码子在外面,帐房现款只有三千五百元,其余都在银行。其时已晚上十一时,银行不能提款,怕停回挤兑,免不得奔到袁大块头处领了三千块钱来,走到俱乐部,说三千元已输完,空冀把现款交给帐房,白凤等兑现而去。

  第二日空冀又和股东商议,计算存款,尚有五千之谱,防白凤再来。第一日已说出六千输赢。第二日不好五千,因此不得不加添股本。那时小股东大家惴惴自惧,袁大块头兴致最豪,股份亦最大,当下慨然道:“那么我们再拿出两批,八千元加现存五千元,不是有一万三千,好做两天输赢,两天以后如何,再行集议,这差不多是同业竞争,不好示弱于他,非得一鼓作气,战胜不行。”席上沈衣云道:“我弄条子,见着动万输赢,有些手软,可要请个助手来斟酌斟酌。”袁大块头道:“这算甚么话,输就输了,条子的东西,命脉所在,岂容假手于人,在他人手里时,不能无疑,反要输得冤枉。输在你手里,彼此信得过,决没第二句话说。”衣云胆为一壮。晚上又挤挤一堂,华白凤等怎肯不来,华白凤之外,又来了四位豪客。一人姓刘,是个大胖子,清季勋臣刘巡抚之孙。一位姓方,便是娶鼓娘柳翠仙,名伶庄艳芬的方六公子。一位诸子潇,一位诸子潇的兄弟诸馥昌,都是挥金如土,越输越要赌的朋友。刘大块头勇气十倍。方六公子心细如发。都在别地方赌不畅快,往往三四条子,庄家已宣告破产。听得美华俱乐部输赢大,便合着淘来尝试。那时空冀与子潇老友,招呼一下。白凤便说今天押客多了,可否请老哥增加总数,做一万输赢。空冀缓言谢绝道:“本无不可,实因只预备六千现款,明日尽可增至一万,今日银行已关,无法提取。”白凤只索不响。空冀亲自查点码子每匣一千,叠着六匣。

  那时给他们几位豪客一到,小主顾平日十元念元押押的,现在一见输赢大,自觉惭愧,统走开了,一座只有十二三人。白凤总司令职务,也让了刘大块头,只要刘大块头押在那里,众人便跟着下注。盘上一时只见黄色的百元码子,别的都没有见。一条条子有时白抽,有时押上一千多,有时二千开外,庄家有吃有配,第一筒还不相上下,直到敲过十二点钟,他们越押越有兴了,检查庄家码子有二万多,他们下注,每人总是二百三百,一次在三千以上,那时庄家连配了两条,白凤私心窃喜,对刘大块头说:“胜败存亡,在此一举,我们看几条下注。”刘大块头说:“不错,紧要关子上,不好乱押。”一回儿来条条子叫做"柳条水随风漾",配着"拂带醮着曳"五个字,刘大块头说:“来了,那个醮字机会不可错过。”白凤也很赞成,检查庄家,尚有三千多码子。刘大块头说我们这里五个人每人二百元,凑足一千元如数合讫。白凤赞成,把十个黄子叠在三韵上,正待抽条,白凤又叫住道:“且慢,我很疑惑这个'醮'字好像有个草字头,各人说不错应当有草字头,该写作'蘸'字,没草字头,变了道士先生打醮的醮字了,古本决不会刻错,我们快快移动。那时大家赞成,移在"带"字上,是个二韵。白凤道:“好了,不用再疑惑,他开出'醮'字我们好查他古本。”说着抽条的便轻轻把条子拖出,众人一望,不是"醮"字是谁。白凤声言:“慢些吃,我们要瞧古本,古本上有草字头,我们要你配一万块钱。”那抽条的怎知端的,早已吓呆。衣云跑来,一听他们的话头,心中暗暗好笑,允许他们查对古本,当把条子下面一行细字一看,去找本古本来查出一首"村居杂咏"诗来,顶联便是"柳条醮水随风漾",那里有甚么草字头,众人面面相觑。白凤一瞧那本诗钞,还是清初名家做的《白华堂集》木刻大本大字,一无错头好扳,只得不响。衣云已知他们腹俭,胆子大了一半,从此以后,他们锐气顿减,屡次不中,一团体的意见,不能统一起来,往往甲押一韵,乙移二韵,丙又转移三韵,有时甲乙两人移来移去,要五六批,一百元有四五千出入,好在都是他们自己做输赢庄家只吃不管帐,结果下风全军皆北,庄家赢进一万多,从此心粗胆壮,连日做一二万输赢,无甚出入。

  一天空冀正在一间密室里和衣云斟酌条子,会客间里一位老朋友褚悟禅来访,并同来一位獐头鼠目的小麻皮,坐谈好久,凑巧衣云有要事走出秘密室,忘将室门拴上,小麻皮乘隙溜入,将条子上做了暗记。一到晚上,小麻皮引着褚悟禅,到俱乐部来狠命的押,每押必中。衣云一见神气不对,宣告停抽,把谜条细细察看,只见上端有墨色细点,例如三韵,点在正中,一二点在左傍,四五点在右傍,真如苍蝇遗粪,密密细细,粗看谁也看不出来,不禁暗暗佩服,原来人心鬼蜮,不可测度,利之所在,不顾友谊,可叹可叹。事后结算,尚没折本。空冀又和各股东集议,大家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好在我们玩玩而已,志不在发财,现在小有盈余,还是见机收场。空冀也以为是,办理结束,就此掩旗息鼓。衣云提心吊胆了一个多月,到此才放下惊心。休养半月,方得复原。瞧瞧外边诗谜风潮,正方兴未艾。长浜路"快社"每天输赢动万,云南路"长龄总会",也是挤挤一室。一夕空冀、衣云应诸子潇方六公子之约,乘汽车到静安寺路S总会,曲曲折折,走到三层楼,只见正中一间密室,高悬着五色电灯,下面设张大菜台,铺块雪白的台单,围坐下五六个人,正在办事,空冀问这里甚么机关?子潇说:“诗谜赌窟。”空冀道:“赌客怎么这般稀少?子潇说:“这里机关部,赌客在后面统间里。”说着,四人走进里面,果然见有二三十位男女,或三人,或二人,合坐着一张小圆桌子,空冀等也坐下两张圆桌,见桌上有茶点、香烟、水果,又有西崽含笑而来,手捧菜单,问空冀要吃大菜呢点心?空冀问大菜每客价格多少?西崽赔笑道:“这里大菜,概不取资,小帐随客赏赐。”空冀道:“原来如此,那么你送两客布丁来吧。”西崽又问甚么布丁?空冀道:“你有甚么布丁?”西崽道:“统有,一任客便。”空冀道:“那么你做两客法来模式的吧。”西崽点首自去。须臾一人穿号衣的,送块黑牌给客人看,牌上写的白字,便是一句诗,配上五个字。客人要押时,那人取出小簿子来,记录签字,一处处签过字,送到机关部登载总帐。每停一刻钟开一回,只听钟鸣一下,便是开的一韵,两下二韵,如听不清楚时,走到机关门口一望电灯颜色,点着红色,便是一韵,以下类推。中了彩,原经手人送到桌上,不烦押客半点心机。押客只管看报喝酒,消闲自适。空冀、衣云看呆了,当问子潇至少若干下注?子潇道:“单位码子是百元,至少一百下注。”空冀一吓,心想这不是寒士的耍子。吃罢布丁,给西崽两块钱小帐,西崽问:可要买一二千码子玩玩?空冀推说有些小事,停回来押。坐下一刻钟,便同衣云辞了子潇,走出洋房。衣云叹口气道:“想不到古人怡情悦性的诗句,到现在要给人当作赌具,那真连作者睡在棺材里,也要喊声惭愧。”空冀道:“倒不是哪,真要气煞李青莲,哭煞杜工部。你想现在谁肯把他两老诗做蓝本,专把那些十不通念不通,揩屁股嫌罪过的甚么诗钞做古本,李杜二老,岂不要气煞哭煞吗!”衣云听说,笑了一阵。空冀又道:“上海不少洋场才子,斗方名士,此番总算出一口气,谜条每条卖到一角大洋,一天工夫,五十一百条尽做,真好卖买。”衣云道:“也有幸有不幸。有人卖给游戏场里用只一分一条。”空冀道:“游戏场条子,当然不值钱,做的不知甚么东西,我前天见有人把'睡鸭烟浓'四个字抹去了个'鸭'字,配上甚么'猪狗鹅鸡',你想可笑不可笑?又有人把'二桃杀三士'抹掉'三'字,配上'四五六七',更属荒乎其唐。”衣云道:“不学无术,也不能怪他们。可是上海这回诗谜风潮,委实不小,我们总算身入旋涡,做过几万输赢,没丢掉钱,玩了个畅快,亦足自豪。”空冀道:“我们在上海社会,也好算得一员投机健将,各种投机事业。总要尝试尝试,结果决不致给潮流卷去,可也不容易了。”衣云笑了笑道:“不知诗谜潮流过后,又有甚么潮流来了,大概不远,我们等着吧。”两人边说边走,已到马霍路口,守候电车,一回儿电车来了,跳上头等里。空冀忽见梅白克路那里冲出一辆轿式汽车来,车中在着一位艳妆女子,正是从前的所欢五娘,明眸对空冀一瞟,空冀神经骤失作用,心中突的一跳。正是:

      佳人已属沙吒利,崔护重逢也枉然。

  不知五娘怎会再来海上?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